第一百六十章

“咳咳……”

信宿鼻腔裏嗆進一點水汽,他感到有些難以喘息,大腦湧上輕微的缺氧的眩暈感,浴室裏的氣溫很高,呼吸間鋪滿了黏膩的潮濕霧氣。

太久沒有修剪的頭發垂落到頸間,一絲一絲貼在皮膚上,像濕淋淋的人魚。

林載川關掉水流,把洗發水打在手心,在信宿的腦袋上揉起很多泡沫。

他們其實很少有這樣接觸的時候,刑偵隊的工作節奏總是很快,信宿又是一個腦袋沾了枕頭兩分鐘就能睡過去的人,連“夜話”都很少。

林載川的身上有很多傷痕,幾乎數不清,有一些是這幾年跟犯罪分子正面對抗留下的,但大多數都是幾年前的那場失利,沙蠍的人在他身上刻在的“痕跡”。

他的皮膚在水下顯得格外白皙,但不是信宿那樣沒有血色的冷白,像滿月時的月光,也像溫潤的玉。

信宿垂著眼,指尖在林載川的傷口慢慢劃過。

他還記得上面的很多傷,手臂上的、鎖骨上的、腰腹上的……那是他為林載川親手處理的傷口,不過大概是他的技術還不過關,那些傷疤看起來格外明顯。

信宿輕聲道:“疼嗎?”

林載川:“已經不疼了——閉上眼睛。”

信宿閉上眼,溫熱水流從蓬蓬頭灑下來,沖刷掉他身上的雪白泡沫。

臥室裏的暖氣開的很足,直接走出來也不會覺得冷,洗完澡,二人一人穿著一件浴袍從浴室走出來。

信宿躺在床上,把腦袋墊在吸水毛巾下面,臉上泛著一絲病態的薄紅,一點都不想動彈。

他轉過頭,神情漠然地盯著窗外的雷雨。

林載川打開床頭的小夜燈,把明亮刺眼的大燈關掉,他坐在信宿的身邊,靜靜地陪著他。

信宿翻了個身,聞著他身上的淡淡皂香味,許久,聲音極為輕微的說:“我媽媽是高中老師,爸爸是商人,以前家境還算富裕,父母都對我很好,在九歲之前……我也算有一個被很多同齡人都羨慕的童年。”

林載川“嗯”了一聲,聽他繼續說。

“我父母都是很善良的人,他們從我很小的時候就總是教導我,跟人相處,要謙卑、禮貌、大度,不要太計較得失,不要受人欺負,也不要有害人之心。”

說完,信宿輕笑了一聲。

但他後來變得傲慢、冷漠、刻薄、睚眥必報。

與父母對他的期待背道而馳。

林載川從他幾乎沒有任何語氣的陳述裏,聽出了某種自我厭惡的情緒。

信宿有一定自厭傾向,甚至到了尖銳刻薄的程度,林載川從前就察覺到這一點,他從來不肯讓人看到他的善意。

“如果你在從前那樣的環境下長大,會變成家人希望你成為的樣子,”林載川的手指落在他的耳邊,聲音低緩道:“但小孩子一個人成長,只憑借善良,是無法長大的。成長環境的變化會不可避免地影響一個人,我們每個人都在被所處的社會所改造。你現在的樣子,已經是你能成為的最好的樣子了。”

信宿的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

林載川輕聲說:“你就是我期望中的樣子,阿嬋。”

信宿心想:這太犯規了。

林載川從來不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只是習慣了寡言少語。他總是能向信宿非常清楚明白的表達他的意思——直白的、不加任何掩飾的。

他不會盲目地對信宿說無論怎樣我都愛你,但會對他說,你現在已經是我心裏最好的樣子。

信宿閉著眼睛,靠在他的身邊,呼吸時鼻翼輕微鼓動。

很久他又小聲道:“我其實很想帶你一起去見我的父母。”

信宿的聲音帶著困倦,說話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但是我害怕。”

他害怕給了林載川太重的承諾,最後卻不能跟他走到一起。

他是如此矛盾地喜歡這個人,唯恐某一天會失去,所以從來不敢過度擁有。

走到信宿這個位置,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經是唾手可得的,本來應該沒有什麽“求不得”。

林載川知道信宿身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也猜到信宿在將來可能會去做某件事,而這件事或許會把兩個人的關系推回原點。

所以信宿在一開始就跟他說明,“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所以那枚放在辦公室裏的求婚戒指,還沒有戴在兩個人的手上。

林載川都清楚。

“如果有一天你主動離開我的身邊,我希望你會回來找我。”林載川對他說,“如果你無法回來,就等在原地。等我找到你,帶你回家。”

……所以不要害怕。

信宿睜開眼睛,問他:“如果我站在了你的對立面呢?”

林載川這次沉默了片刻,才輕聲回答道:“我會向你開槍,然後帶回你的遺體。”

信宿莫名其妙地在他身邊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