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楚明姣拋出這麽幾句極具誤導性的話後, 臉上表現得極為從容自然,沒有半點當面“汙蔑”人的心虛。

而實際上,蘇韞玉和宋玢為什麽早早就看穿了她的本質, 說她蔫兒壞, 那是有道理的。

這頂漠不關心的帽子砸落在柏舟頭上, 太冤了。從來秉節持重, 好奇心接近於無的男人都禁不住產生種為自己辯白的沖動,默了默,他咽下諸多話語,最後像就著話頭一樣, 輕聲問:“成婚久了,就怎麽樣?”

這時候, 周沅終於將惡心人的粘液洗幹凈,連著掐了十幾遍清塵訣,馨香將惡臭驅散, 才撫了撫自己終於變得柔順幹爽的長發,一聽這話茬, 加入進來:“帝師一族歷來不食人間煙火,你不了解其中常情啊,再正常不過啦。”

她清清嗓子,引經據典,開始科普人間諸多情狀:“人這一世,得遇見多少人呢,數也數不清。美艷嬌媚的,冷漠如霜的, 肆意張揚的,性情溫柔與性情乖張的, 逢場作戲或是驚鴻一瞥,身在這喧囂紅塵,熙來熙往,心卻只有一顆,能愛得夠嗎?”

“有遊戲人間的浪蕩子,不收心,處處留情,但人至少活得明白,還算坦蕩。可這卻只是蕓蕓眾生中的極少數罷了。”

“有的是人早早就定下了覺得自己會喜歡終生的人,將情話與誓言說遍,可那個時候他們才多大?人生的道路都才剛開頭。”

“大家都以為年少的悸動無可取代,殊不知人心會變,情意也會被瑣碎日常事消磨殆盡,日日望著同一張臉,時間久了,看對方就和看第二個自己似的,確實也提不起什麽勁了。”周沅年紀不大,在這方面卻很懂一樣,說起來頭頭是道:“有些人理智,面對這樣的局面,心裏清楚,這一個是這樣,第二個,第三個,也還是這樣,念及曾經的情意,選擇平淡如水地過了下去。”

“有的人卻至死追求愛情,遇到了那個最叫自己心動的,便如同飛蛾撲火般不管不顧——帝師總是緊閉宅門,不知可曾聽說過千裏觀的謝逢生?他也算是年少成名,升任為長老後,地位有了,財富有了,權勢也不差,原本,他們兩夫妻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的,他夫人是他的同門師妹,昔日數次九死一生,陪他從荊棘與坎坷中走過來,這兩位的愛情還一度被人稱頌。”

“誰知道呢,後面謝逢生晚節不保,竟與樂伶春風一度,被迷得那叫一個神魂顛倒,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一心要與原配解契,要給新歡一個名分。”

“還有朝堂上那位驃騎將軍……”

看得出來,周沅沒少了解這類風流韻事,末了,搖搖頭,嘖的一聲,總結:“說這麽多,其實只有一個意思,成婚久了,相處久了,人就膩了。有情之人亦多情,新歡舊愛,移情別戀,不都是用來形容這些事的嘛。”

她話音落下時,柏舟才將棉條用細線綁緊,再將楚明姣卷起的袖子慢慢放下,荷葉邊的袖擺從他指縫間飄過去,像是被某個字眼尖尖地挑破了隱晦的情緒。

他的手掌攏了攏,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瞬。

楚明姣朝他看過去。

神主江承函其實並不了解人,不了解他們的本性,不了解他們諸多矛盾的想法和堅持,更不了解他們朝三暮四的背叛與多情。

他儼然是一張純白的紙。

當年他初識情愛,也曾斷然壓下這點念想,但他在這方面實在是笨拙,像個生活在雪山之巔,不諳世事的純白雪人,楚明姣又是個撒慣了嬌,惹得關心她的人又氣又好笑,繼而更為稀罕她的機靈鬼。

他一面告訴自己應當兩袖清風,斷絕七情六欲,一面連躲避都不夠堅定,婉拒的話說得和風細雨,半個字的重音都找不出來。

心動成這樣。

他能是楚明姣的對手嘛。

當初大祭司與二祭司得知此事,痛心疾首,難以接受,曾經掰開了揉碎了,跪在地上直言,人與神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一顆心柔軟時軟得像雲,像棉花,像白雪,可硬起來時,便能成為這世上最絕情傷人的刃。

他越沉淪,就會被這刃傷得越深。

周沅的話,落在耳裏,其實與兩位祭司是同一個意思。人的愛太不長久了,上天賦予他們愛的能力,似乎就已經默許他們可以用這種能力一次次循環,直到找到與自己最契合的靈魂。

柏舟眼瞼輕擡,他的睫毛呈現一種深凝的黑,比瞳仁顏色更深,膚色透著冷白色澤,落在旁人眼中,當真有種君子如蘭,不可攀折的氣質。

他與楚明姣對視,聽不出很明顯的情緒:“時間長了,楚姑娘也覺得膩嗎?”

楚明姣很喜歡看柏舟的眼睛。

這會讓她有種恍惚回到多年以前,才與江承函在一起時的錯覺。

她喜歡的少年長了雙極其漂亮的眼睛,她能從裏面窺伺到諸多美好,高興時,裏面藏著才冒頭的嫩筍,變幻的雲彩,還有蝴蝶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