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死十三災下(第3/10頁)

聽書的都惦記著崔老道,想聽聽他到底去哪兒了,又為什麽不往下說了,總歸是聊勝於無。地道外蔡記書場的水牌子一掛出去,還真來了不少書座兒。蔡老板閑庭信步般登了台,手托小茶壺在書案後頭一坐,跟台下眾人寒暄了幾句,拉家常似的開了書:“各位,前一陣子天氣不錯,就是風不算小,東南風混著西北風,刮得五迷三道的,其中還摻雜著一股子妖風。若問這股妖風起於何處呢?依我看就是南門口,出自那個妖言惑眾的崔老道之口。他那部《四神鬥三妖》為什麽沒有別人會說呢?是他自己編纂的,還是從哪兒得來的傳授呢?別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當初我請他來我的書場子‘吃知’,那個牛鼻子老道沒出息,半輩子沒吃過人飯,見著好東西管不住嘴,就著打鹵面多喝了幾杯,酒後吐真言,自己給我交了底——《四神鬥三妖》全是他吃竹子拉笸籮——在自己肚子裏胡編出來的!就跟他自吹自擂的‘遣將招神、降妖捉怪’一樣,沒有真玩意兒。他怎麽捉妖呢?在臟土箱子裏撿只死貓,去到人家房後,使勁往屋頂子上一扔,再敲開門,跟人家說‘您家裏不幹凈,我給您破破’,進了院子踏罡步鬥、畫符念咒,耍一通王八蛋,最後把死貓找出來,唬得那家人一愣一愣的,多少不得給他掏幾個香火錢嗎?”

頭些天,崔老道剛在南門口說完了一本《竇占龍憋寶:九死十三災》,圍著他聽書的老少爺們兒真是捧場,有頭有尾聽過了癮,掏錢打賞的比以往多出五六倍。崔老道火穴大賺,自己也覺得痛快,鼓鼓囊囊的銅錢揣在腰間,一邊琢磨著吃點兒什麽解饞的,一邊推著小卦車往回走。忽然有人從他身後追上來,擡手在他後腦勺狠拍了一巴掌:“老道,上哪兒去?”崔老道疼得直吸涼氣,心中暗罵:“這他媽誰啊,怎麽下這麽狠的手?”捂著後腦勺轉頭一看,來人四十多歲,五短身材,穿著大褂兒挽著袖口,大腦袋禿眉毛,塌鼻梁大嘴岔兒,七扭八歪的一張臉上全是牛皮癬,沖這長相就值十個大嘴巴!

崔老道並不認得此人,正待破口大罵,那位卻先開腔了:“哎喲,這怎麽話兒說的,蚊子叮菩薩——認錯人了,看您背影還以為是我一道友呢!”崔老道勃然大怒,跳著腳嚷嚷:“認錯人了你給我一巴掌,這要是認對了,你不得活劈了我?”那位連忙賠不是:“哎喲道爺,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啊!”他倆一吵一鬧,立時圍上來不少看熱鬧的,不知道怎麽档子事兒啊,這二位在大街上各走各的路,怎麽突然打起來了?

一臉牛皮癬那位看見圍上人了,當即抱拳稱禮:“各位各位,怪我眼拙,認錯人了,給道爺來了一巴掌。怎麽辦呢?光賠禮不行,我不能白打,他也不能白挨,我得請道爺吃飯。您要問吃什麽?南北大菜、滿漢全席,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那我可請不起。為什麽呢?太貴了!我請他吃點兒實惠的行不行?咱來肉絲肉片兒、小雞雜拌兒、雞絲魚絲蛤蟆絲兒、黃燜鴨子炒小雞兒、雞片魚片蛤蟆片兒、醋熘葡萄鹹鴿蛋……”一旁的崔老道恨得直咬牙,心道:“得,碰上同行了!”他也是老江湖了,還能不知道這手活兒嗎?說行話叫“釣黏子”,其中也分文武。文的不外乎“數板”“門柳”“白沙撒字”;武的則指兩個人裝作互不相識,尋個蹬鞋踩襪子的由頭當街開打,或是指著鼻子對罵,或是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腳,抱著一通骨碌,滾得滿身黃土,引來過往行人駐足圍觀,趁此機會使活做生意。雖說是江湖藝人跑單幫的買賣道兒,你也不能隨便抓個過路的下狠手啊!崔老道有心跟此人掰扯掰扯,轉念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跑江湖賣藝的也不容易,今天掙了那麽多錢,得趕緊找地方花出去,以免招來禍端。

他不再搭理那位,氣哼哼地推上小卦車,分開圍觀的眾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勸自己:“囊中無錢,志氣不揚,不過錢財太多,處處惹人耳目,說到底也是累贅,可是掙的錢多又不能扔,那怎麽辦呢?一個字——“花”!”他尋思著等吃完晌午飯,得到豐源海貨店走一趟。那是天津衛最大的海貨店,一座臨街二層樓房,外墻貼著黃瓷磚,樓頂上置有東洋大鐘,每天按時打點,遠近可聞。樓下專營河海兩鮮,常年給各大飯莊子供貨,白鐵打的大槽子裏鮮魚活蝦應有盡有,而且人家是“掐尖兒”拿貨,甭說缺須短鱗掉了爪兒的,個頭稍微小點兒的、看著不歡實的一律不要,店裏的魚蝦蟹貝又大又肥,在那兒買一只螃蟹,夠在街邊買多半盆的。樓上更了不得,從各省采辦的海菜幹貨,像什麽“雪白官燕”“凈根青翅”“關東魚骨”“金錢鮑魚”“松門白鯗”“金華火腿”“營盤口蘑”……總之什麽東西貴賣什麽。崔老道平時舍不得去,那地方也不是他去得起的,今兒個是“光屁股淋雨——豁出去了”。他心裏想象著,等會兒進到一樓大堂,挑上兩大包解饞的海貨,讓夥計捆了,貼上“豐源海貨”的紅簽,這往家一拎,叫街坊四鄰瞧見了多提氣!晚飯燙上半斤黃酒,蒸螃蟹煮對蝦,一邊剝一邊喝,吃飽喝足悶上一覺,養足了精神頭兒,明天好去南門口說書。不過海貨這東西不能多買,家裏又不趁個冰窖什麽的,吃不完的存不住,就得買多少吃多少。今天掙得又多,只吃一頓海貨可花不完,中午我也得來點兒講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