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死十三災中(第3/12頁)

厲掌櫃從櫃台後邊轉出來,舉步來到門口一瞧,怪不得呢,一個又高又瘦的叫花子,手中拿著一副鐵呱嗒板兒——兩塊生了銹的薄鐵片子上鉆著窟窿,當中用麻繩穿了,擱手裏一晃蕩“噼裏啪啦”作響。叫花子吃百家飯、穿千家衣,最懂得眉眼高低,看人也是一看一個準兒,縱然從沒打過照面,一瞅從櫃台後邊出來這位的穿著打扮、舉止相貌,再加上四平八穩的步點兒,立馬斷定掌櫃的到了,夥計堂倌絕沒有這個做派。花子當時就往地上一蹲,因為那個年頭要飯唱數來寶的低人一等,按規矩不許站著,一手打著板兒,一手托著個破砂鍋子,仰著頭,亮開嗓門唱上了:“呱嗒板兒擡頭看,眼前來到一家店,要說店咱就說店,厲家老店不一般。能睡覺能吃飯,您一人吃半斤,仨人吃斤半,想吃面條大碗端,想吃包子把屜掀,想吃燒餅芝麻足,想吃饅頭蒸得暄,雞鴨魚肉全能點,鹹辣酸甜樣樣全。說完吃咱再說住,厲家老店最舒坦,褥子厚、大炕寬,冬暖夏涼享清閑,生意人住了能發財,讀書人住了中狀元。叫花子福薄命也苦,住不起孟嘗君子店,求大掌櫃的賞銅板,端起粥碗給您念吉言,您一順百順天天順,富貴榮華萬萬年!發財呀大掌櫃!財神爺進門嘍!”

厲掌櫃“撲哧”一樂:“行,你這個叫花子手裏的板子雖不像樣,詞兒倒齊整!”伸手掏出一把銅子兒要往破砂鍋裏放,不承想叫花子往回一縮手,繃著臉說道:“掌櫃的,您家大業大的,只給這麽幾個小錢兒,不嫌寒磣嗎?”厲掌櫃納上悶兒了,他開店多年,打發的叫花子不計其數,就沒見過這樣的,那幾大枚銅錢能買四五個饅頭,買烙餅也夠一張半,怎麽還嫌少呢?真他媽“狗坐轎子——不識擡舉”!他臉上卻不動聲色,忍著心頭怒氣問道:“你想要多少?”叫花子豎起一個手指比了比。厲掌櫃奇道:“你要一吊錢?”叫花子齜著滿口的大黃牙咧嘴一笑:“跟您老說,紋銀一萬兩!”厲掌櫃心說:“此人是個瘋子不成?我的厲家老店連房帶地全賣了,能值一萬兩嗎?你是要飯的還是抄家的?”他懶得跟個瘋子計較,一撣袖子扭頭進了店。

叫花子也不著急,破砂鍋子擺在地上,堵著大門側身一躺,擺了個羅漢爺醉臥松根的架勢,右手托頭、左手打板,嘴裏頭不幹不凈地又唱上了:“南來北往都是客,看看掌櫃的太缺德。這厲家老店不能住,三間屋子塌間半,虱子跳蚤滾成蛋,昨晚住了六個客,一下咬死兩對半,還有一個沒咬死,扒著床板直打戰!絕戶地上喪氣多,牛頭馬面門前站,喪門吊客後邊跟,十殿閻羅屋中坐,一會兒裏邊就著火!倒黴呀大掌櫃的!後院都他媽冒煙了!”

厲掌櫃脾氣再好,聽了這麽戳肺管子的話也坐不住了,愣讓叫花子又給他從屋裏罵出來了,氣得臉都紫了,下巴頦上的胡子直顫,又礙著身份拉不下臉來對罵,指著叫花子幹張嘴說不出話來。人家店裏還有夥計呢,能看著掌櫃的吃虧嗎?當時沖出來四五個,有拿著頂門杠的,有抄著擀面杖兒的,也有拎著笤帚的,“呼啦”一下圍住叫花子,這就要開打。叫花子脖子一梗,扯開破鑼嗓子大吵大嚷:“諸位諸位諸位,你們上眼瞧瞧,厲掌櫃不可憐窮人不說,還要以多欺少、恃強淩弱,他開的不是黑店是什麽?”

大街上熙來攘往,厲家老店門前這麽一吵一鬧,引得過往行人紛紛駐足,全擠在門口看熱鬧,裏七外八圍得密密匝匝。有人沒聽見叫花子剛才唱的喪氣歌,還跟著瞎勸。厲掌櫃攔著夥計不讓動手,怕他們下手沒輕沒重,打死打殘免不了驚動官府,官司輸贏都得花錢,為了一個打板要飯的叫花子不值當的。何況老少爺們兒全在一旁瞪眼看著,他可不想落下個“為富不仁”的罵名,正待息事寧人,裏頭厲家老店的少東家卻已被惹惱了:“全給小太爺閃開了!我倒看看是誰吃了熊心吞了豹膽,敢在我家門口撒野!”

話到人到,厲小蔔橫著膀子從店中躥了出來。這小子身為老鐵橋一帶的孩子頭兒,不說一呼百應,二三十個小兄弟他手底下還是有的,整天湊在一起到處惹禍,常以鍋夥混混兒自居,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趿拉著兩只鞋,走路歪歪扭扭、逛逛蕩蕩,開口閉口的光棍調,“三歲刮胡子——歲數小茬子老”,沒理攪三分,得理不饒人。甭看隔三岔五出去惹禍,厲小蔔可並不糊塗,胳膊肘不能往外擰,知道向著自己家裏人。

只見他分開人叢來在當場,歪著脖子,高揚臉兒,沖著叫花子一咧嘴,露出四顆小虎牙:“我說,這位花爺!”叫花子聽這話紮耳朵,往常過來搭話的,要麽叫他“花子”,那是給錢的善主,要麽稱他一聲“爺”,那是一個門兒裏吃飯的後輩,“花爺”當怎麽講?到底是花子還是爺?這不存心拿他逗悶子嗎?但你有來言我就得有去語,叫花子翻著眼皮瞅了瞅,一開口也是陰陽怪氣:“沿街乞討的臭叫花子,可擔不動少東家這個‘爺’字!”厲小蔔罵道:“甭他媽廢話!清晨早起你是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在我們家門口擺這麽一個架勢,怎麽著,這是要賣派賣派,跟我耍光棍是嗎?傻小子喝尿——你不含糊是嗎?”叫花子鼻孔中一哼:“不敢不敢,咱要飯的缺衣少食,只求少東家恩典。”厲小蔔說:“這還算句人話。既然是要飯的,那你就規規矩矩要飯,別擋人家買賣、掐人家鳥食罐子!我們老厲家向來行善積德,來條狗也得給半拉窩頭,你開口就是一萬兩,這是要飯的還是劫皇綱的?慢說是沒有,即便有,給你你敢要嗎?扛得動嗎?”叫花子聞聽此言,口中“嘁”了一聲,當時手裏的呱嗒板兒一晃,拔高嗓門又唱上了:“少掌櫃的莫取笑,您給什麽我都敢要。不管是錢不管是票,也不管衣裳和鞋帽,不管是地不管是房,也不管米倉和面倉,您給座金山我能搬,您給座銀山我能扛,給條棉被再給張床,給個媳婦兒我就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