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姜小沫開逛上(第2/9頁)

這天上午,姜小沫把身上最後幾個錢拿出來,跟傻哥哥吃了一頓三皮兩餡的牛肉餅。小販做買賣挺實在,舍得加香油和面,肉餡抹了足夠半寸厚,放在鐺子裏煎得焦黃酥脆,咬在嘴裏“哢嚓哢嚓”的。倆人吃得滿嘴流油,不住打著飽嗝。姜小沫叼著炕笤帚苗當牙簽,袒胸露懷,趿拉著鞋,手拿一個掉了瓷、裂了口的空碗,傻哥哥拄著雙拐,“呱嗒呱嗒”地跟在他身後,大搖大擺來到樂友書場子。門口水牌子上寫著大字——“特聘廖春庭演說《響馬傳》,白天開書,風雨無阻”。書場子說書,通常是一天兩場,吃過晌午飯開一場,稱為“白天”,也叫“正地”,晚飯之後再開一場,稱為“燈晚兒”,也有在正午飯時加演的,稱為“說早兒”。天津衛最叫座的傳統書目,一個是《響馬傳》,前有“開隋九老”,後有“四猛四絕十三傑”,給英雄好漢排了名次;再一個是《水滸傳》,專講殺人放火、替天行道,都符合天津衛碼頭腳行、混混兒鍋夥的風氣。廖春庭成名已久,姜小沫也曾有所耳聞。

二人一前一後進到書場子裏,台上說書的是個小夥子,十七八歲,身子板單薄得跟鰨目魚似的,眉清目秀、齒白唇紅,長得挺端正,估計是廖春庭的徒弟,正角兒不會這麽早登台。此時算上姜小沫和傻哥哥,聽書的不過五六個人。小徒弟說的是《精忠傳》,可能沒上過幾次台,師父抻練得也還不夠,坐在書案後頭眼神發虛,飄來飄去地不敢往台底下看,兩只手也不知道往哪兒擱,一會兒摸摸扇子、一會兒動動手絹、拿起茶壺想喝又覺得不是時候……說得倒是挺賣力氣,嘴皮子也利索,倒倉也倒得不錯,細聲細調的小公雞嗓兒,夯頭也挺高,從嶽飛到相州考武舉開的書,再到進京考武狀元、周三畏贈寶劍、槍挑小梁王、大鬧武科場、宗澤放走嶽鵬舉……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氣講了一個多時辰,光跑梁子了,說得自己腦門子直冒汗。趕到裉節兒上,覺得該拍醒木了,可是偷眼一看底下這幾位書座兒,嗑瓜子的、喝茶的、打盹兒的、聊閑天兒的,根本沒人聽書。小學徒拿著醒木懸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額頭上全是汗珠子。傻哥哥不耐煩,拿拐杖往地上哐哐亂戳,緊著叫倒好兒。姜小沫也在底下起哄:“嘿——好啊!小先生真舍得給書聽,換了別人這段書得說半個月,你可倒好,洋座鐘上滿弦了,趕著投胎去是嗎?”小徒弟羞得滿臉通紅,醒木也沒敢拍,收拾收拾東西作揖下台。反正是白饒的,聽書的用不著掏錢。

學徒的前腳一走,書場子便開始進人了。其實很多人打剛才就來了,撩門簾子往裏一看是墊場書,人家先不進屋,在外邊抽袋子煙涼快著,單等著廖春庭上台。這才是常聽書的、會聽書的。

過不多時,台底下已然坐得滿坑滿谷,再往前面看,走上來一位說書先生:五十多歲,身穿一件青布棉袍,又高又胖,面如白玉,穩穩當當往桌子後面一坐,不緊不慢地掏出手巾放在桌上,疊得四四方方,擺到稱手的位置,擱好了扇子、醒木,跟前排幾位熟悉的書座兒拱拱手,“張爺”“李爺”打著招呼,閑嘮兩句家常,隨即左手執扇,右手拿起醒木,在空中稍稍一頓,繼而往書案上一拍,開口念道:“鳳凰落毛不如雞,君子失勢把頭低,人窮沿街去要飯,虎落平陽——”說到此話音一頓,“啪”的一聲再拍醒木,拖著長腔接道:“——遭犬欺!”江湖上管說書的叫“團柴的”,又叫“使短家夥的”,短家夥指的就是這塊醒木,一寸長半寸寬,頂上四周抹邊,數齊了共計十面,刨去壓在桌上的那一面,還有九個面,故此也叫“九方”,出徒之時由師父送這麽一塊,上邊刻著自己的藝名。東西不大,卻是說書先生的膽,缺了它在台上張不開嘴,可也得會使,摔的得是地方,摔輕了不行,摔重了也不行,心裏沒底的絕對摔不好。扇子也有講究,說書的跟說相聲的不一樣,相聲裏的扇子常常用來“打哏”,演不了三五場就打爛了,所以從不用好的。說書的扇子是做比成樣的,用得也愛惜,通常選用“湘妃”“梅鹿”“蝴蝶斑”之類的上等料做扇骨,用得久了包漿掛瓷,看著油亮油亮的,也是個彰顯身份的物件。但有一點跟說相聲的一樣,都得用白紙面,不像戲台上的扇子,灑金塗墨正面寫反面畫,那樣拿起來一扇把聽書的眼神都帶走了,一分心就聽不下去書了。這位先生登台壓點,手裏的家夥使得恰到好處,而且聲洪語亮,吐字清晰,一段定場詩說得不疾不徐、頓挫分明,勁頭恰到好處,立刻抓住了聽眾的耳朵。台下書座兒叫了幾聲好,旋即鴉雀無聲,等著先生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