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果然她大舅回來這日,最是見景傷情的,真是貞觀母親與二姨!

她大姨亦從台南趕來;見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歡喜、流淚——眼淚原來是連歡喜時,亦不放過人的;貞觀看她那個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釵,粉臉上也是珠淚漣漣。

從頭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團轉著;她雖是逐一拿話勸人,自己卻一直紅著目眶;大舅面對她,心中自有愧意;貞觀見他幾番欲語,到底又停住了!

比起來,還是她大妗的無芥蒂叫人敬重,眾人見她親捧洗臉水,又端上吃食、湯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間相見唯有禮——貞觀如果不是從她大妗身上看到,亦無法對這句話作徹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義;貞觀尚覺得:我們且有姊弟情親;此時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說,因為一切都知道。

前廳是這樣熱淚相認的一幕,而後房裏,更躲了兩個藏身起來,偷灑情淚的姊妹;貞觀母親和二姨,在晤見了長兄之後,悄悄自人堆裏退出,各各找了房間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時刻,她們亦寧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兒!

縱是這般,也還是人世長久不盡,即使兩相忘於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進了四妗的房去,貞觀跟在房門小站一會,還是尋了阿嬤的內房,來找自己母親。

她母親立於床沿,背對著門,臉面埋於雙手裏,極聲而哭……

貞觀悄來到跟前,遞給母親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淚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蘇武的詩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世人原都這樣癡心哪!大舅是活著的!活著的就要找著舊路回來;父親和二姨丈再不得生還,既是身屍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長記憶了。

晚飯後,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來;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總算團圓、相聚;她當然理會得老人家心頭的歡喜。

貞觀才走出外家大門,門口處即遇著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會在這種情況下退出身來。

貞觀看了他一眼,繼續又走;人世間有多少真意思,是在這樣的時刻裏滋生出來。

大信靜靜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燈下,只見兩人的影子倏長倏短的變化著。

最後還是大信先開口:“你……好些了嗎?中什我看見你流淚……真不知講怎樣的話適當——”

貞觀沒回答,心想:中什那一幕,獨有他是外人避開了……哪裏知道人家還是看見!

大信又說:“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裏總是——怪怪的!”

貞觀揚頭道:“沒有了啊!我不是已經好了?”

大信笑道:“好,不說它了,其實我知道,看舅舅回來,你還是很高興的!”

貞觀亦說:“是啊!我從出生起,一直不曾見過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廳,看到有個人坐在那裏,我馬上跟自己說:對啊!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這個樣啊!我還是見過他的!”

大信咦了一聲,問道:“那麽——七夕那天我來,你在門口見著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對了,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這個樣嘛!”

貞觀輕笑道:“這個問題——拒絕回答!”

走著,走著,早走到家了;貞觀因知道母親,弟弟還在那邊,這裏家中無人,也就不便請他進去坐,正要擡頭說話,誰知大信提議道:“你要休息了嗎?我們去海邊看月,……如何?”

“……”

貞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腳,原來——二人一路行來,大信又說:“同為男人,大舅種種的心情,我自認都能夠了解,除了倫理、親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還有另一種什麽力量,促使他在歷經多少險夷之後,仍然要找著路回來——”

“你說呢?”

“可是,一時我又說不出,說不清;而你,本身卻是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貞觀言是:“我自是知道!因為這力量在我血脈裏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嬤,下至銀城才出生廿天的嬰兒,這一家一族,整個是一體的,是一個圓,它至堅至韌,什麽也分它不開——”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親,在我們的感覺裏,他們仍是這圓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氣同息!”

“……”

“像大舅,他是這圓之中,強行被剝走,拿開的一小塊,盡管被移至他鄉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圓裏來,那麽!”

貞觀話未說完,大信忽替她說下去道:“那麽,它只是繼續活命罷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快樂,不能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