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貞觀回鄉月余,家中倒有兩件非常事:一是弟弟大專聯考,高中了第一志願;一是卅年來,死生不知的大舅,有了消息。

大舅當年被日本軍調往南洋作戰,自此斷了音訊;光復後,同去之人,或有生還的,詢問起來;卻又無人知道。可憐她大妗,帶著兩個兒子,守了他漫漫卅年。

如今天上落下的消息;一封日本國東京都寄出的航空郵便,把整個家都掀騰起來:

〖男國豐跪稟

父母親大人萬福金安:

不孝被征南洋,九死一生,幸蒙祖上余德,留此殘軀以見世。流落異地初期,衣無以溫,食無以飽,故立願發誓:不得意、展志,則不還鄉。雖男兒立志若此,唯遺憂於兩位大人者,所耿介在心也。今所營略具規模,深思名都雖好,終為異地,尤以故國之思,三十載無一日竟,心魂馳於故裏,不勝苦之。回返之前,特馳書以奉,又兄弟姊妹各如何,素雲如何,不孝在此,另有妻室兒女,徒誤伊青春三十年,從負咎耳。返國之行,唯男婦惶惶未敢同之,其雖為日本女子,頗知得我漢族禮義,男與之合,未奉親命,雖亂世相挾,亦難免私娶之嫌,肅請二位大人示意,以作遵循。

不孝 國豐謹稟〗

信傳閱了半天,又四四正正,被放回廳堂佛桌上;差不多的人,全都看過,反而是最切身相關的,靜無一語,未相聞問;

貞觀大妗,一來識字不深,二來眾人一口一聲,聽也聽它明白了!

貞觀甚至想:

如果還要找第三個原因,那就是相近情怯吧?!事情來得這般突然,別說她大妗,換了誰,都會半信半疑,恍如夢中。

家中有這樣大事,自然所有的人都圍坐一起;貞觀先聽她阿嬤問外公道:“老的,你說怎樣好呢?”

她外公看一下她大妗,說是:“要問就問素雲伊;這些年,我只知大房有媳婦,不知大房有兒子;所有他應該做的,都是她在替他……你還問我什麽?”

“……”

這下,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她大妗身上;貞觀見伊目眶紅紅的,只是說不出話來。

“素雲——”

“阿娘——”

婆媳這一喚一答,也都剎那止住,因為要說的話有多少啊,一下子該從哪兒起?

“——你的苦處,我都知道,總沒有再委屈你的理;國豐——”

“阿娘——”

她大妗又稱喚一聲,至此,才迸出話來,然而,隨著這聲音下來的,竟是兩滴清淚:“我四五十歲的人,都已經娶媳婦,抱孫了,豈有那樣窄心、淺想的?再說,多人多福氣——”

伊說著,一面拿手巾的一角擦淚,大概一時說不下去了。貞觀阿嬤於是挪身向前,牽伊的手道:

“你怎樣想法,抑是怎樣心思,都與阿娘吐氣,阿娘與你做主!”

其實,貞觀覺察:大妗那眼淚,是歡喜夾摻感激;大舅一去卅年,她不能想象他還——同在人世,共此歲月與光陰……

光是這一點,就夠伊淚眼潸潸了:“阿娘,男人家——”

“你是說——”

“他怎樣決定怎樣好!我是太歡喜了,歡喜兩位老人找著兒子——”

“……”

“——銀山兄弟,可以見到爹親……有時,歡喜也會流淚——”

“……”

大妗才停住,廳上一下靜悄下來,每個人都有很多感想,一時也是不會說。

隔了一會,她阿嬤才嘆氣道:

“你就是做人明白,所以你公公和我,疼你入心,家裏叔、姑、妯娌和晚輩,也都對你敬重——”

“……”

“那個日本女人回來不回來,你阿爹的意思,是由你決定。”

她大妗本來微低著頭,這一聽說,立時坐正身子,稟明道:“堂上有兩位老大人,家中大小事,自然是阿爹、阿娘做主!”

“……”

“至於媳婦本身的看法:這些年,國豐在外,起居、飲食、冷熱各項,都是伊服侍的;有功也就無過了——”

“……”

“——再說,國豐離家時,銀山三歲,銀川才手裏抱呢,我和國豐三、五年,伊和他卻有卅年!”

“……”

“若是為此丟了伊,國豐豈不是不義?!我們家數代清白,無有不義之人!”

“……”

貞觀到入晚來,還在想著白天時,她大妗的話;她翻在床上,久久不能就睡。

“阿嬤!大舅的事,你怎樣想?”

“怎樣想?”

老人家重復一遍,像是問伊自己:“就跟做夢一樣!”

【2】

這日七月初七,七夕日。

日頭才偏西未久,忽的一陣風,一卷雲,馬上天空下起細毛雨來。

這雨是年年此時,都要下的,人們歷久有了經驗,心中都有數的,不下反而才要奇怪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