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鄉關何處

他的手冰冷如雪,修長的手指如玉般脆硬。江慈輕柔地握住那在微微顫栗的手指,仰望著他。

衛昭略略低頭,她眼中,自己的身影就象兩團小火苗在灼灼跳躍,她嘴角的溫柔之意讓他一陣眩暈,提起全部力氣緩緩將手抽出。

江慈卻再用力,將他的手緊緊握住,視線不曾離開他半分。衛昭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呼吸漸促,面上漸湧霧蒙蒙的灰色。喉間甜意一陣濃過一陣,他猛然用力,將江慈一推,倒退幾步,靠住石壁,嘴角滲出血絲。

江慈撲過來將他扶住,看他情形極象上次在墓前走火入魔的征象,急喚道:“三爺!”

衛昭欲再將她推開,右手觸及她的左肩,便凝在了那處。

江慈見他並未如上次般暈厥,心中稍安,再見他神色怔怔,凝望著自己的左肩,一時有些恍惚,轉而望向他,低聲道:“已全好了,沒有任何後遺症。”

衛昭慢慢收回右手,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輕描淡寫:“崔解元的醫術,果然高明。”

江慈話語中滿是憂切之意:“三爺,回頭請崔大哥幫你看看吧,你這身子―――”

衛昭淡淡一笑:“不必了。”

江慈還待再說,衛昭不再看她,大步出洞。江慈轉頭間見阿柳伏於薄雲山身側,身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心中再是一痛,俯身將他已逐漸冰冷的身子抱起。

淳於離正在洞口的灌木叢後守候,見衛昭出來,迎上前道:“教―――”他看清衛昭並未戴著面具,而這張臉秀美絕倫,隱有幾分熟悉的感覺,張了張嘴,未能成言。

再過一瞬,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戰場上,自己“救”出薄雲山時,最後飛劍來阻的便是這張面容,心中漸湧疑慮。

衛昭望向天際浮雲,沉默良久,從懷中取出一方小小金印。

淳於離雙手接過,金印下方,“欽封監軍”四字撞入眼簾,他猛然擡頭,不可置信。

山間夏日的下午,寂靜得可怕。淳於離於這寂靜中將諸事想透,縱是四十多年來看盡世間風雲,人世滄桑,也終難平心中激動,哽咽跪於衛昭身前。

衛昭並不扶他,淡然道:“四師叔,起來吧,我有話對你說。”

“是。”淳於離緩緩站起,心中忽對三師兄湧起一股恨意,想起追隨大師兄和二師姐的快意時光,再也沒有勇氣望向身邊之人。

衛昭面容沉肅:“四師叔,此間事了,我命你回月落,輔佐教主及族長,振興月落。”

“教主?!”

“是蘇俊。”衛昭道:“現在在月落山,戴著面具、帶領族人的是蘇俊。”

淳於離依稀記得當年被自己和師兄從火海中救出來的兩兄弟,點了點頭:“也只有這樣,教主才好在這邊行事。”

衛昭道:“四師叔,蘇俊人雖聰明,但稍顯浮燥,平叔忠心,卻無大才。他只能看著蘇俊不出亂子,卻無法治邦理國。唯有四師叔,有經天緯地之才,月落一族的振興,就全仰仗四師叔了。”說著向淳於離深深一揖。

淳於離忙將他扶住,再度跪下:“教主,您才是月落---”

“不,四師叔。”衛昭將他扶起:“我,無法離開這裏。”

淳於離正有滿腹疑問,忍不住道:“教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說吧。”

“教主為何要助裴琰?”

衛昭默然片刻,道:“不是我想助他,而是形勢所逼。也是權衡再三,做出的選擇。”

“請教主明示。”

“當日裴琰為求鉗制桓國,同時也為讓裴子放在定幽一帶擴充勢力,與桓國簽訂合約,欲將我月落一分為二,我才被迫提前逼反薄雲山,攪亂這天下。原本指望著,能讓華桓兩國陷入混亂,我月落好伺機立國,再也不用受人欺壓奴役。可是,現在看來,我想得太過簡單了。”

淳於離沉默一瞬,輕嘆道:“是,我月落積弱多年,物產貧乏,兵力不足,族人又不甚團結。眼下這個亂局,不管是哪方獲勝,我月落都很難與其抗衡。”

“是。”衛昭微微點頭,雙目隱含倦怠:“落鳳灘一戰,我親眼看著上萬族人死於眼前,六師叔戰死沙場,想到若是一意立國,不知還要讓月落山添多少孤魂野鬼。”

淳於離心中難過,轉首望向空中浮雲,眉宇黯然。

“我們既無能力立國,便只有尋求一個強大勢力的保護,暫保平安,再借這段平安時日,強邦富民,待我們實力夠強大了,再談立國。”

“所以,教主選擇了裴琰?”

“裴琰心機過人,自姚定邦一事猜到了我的真實身份,更掌握了咱們分布在各方勢力中的棋子,包括四師叔您。我若不與他合作,咱們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便會被他連根拔起,更會殃及族人。”衛昭話語漸緩:“我權衡再三,所有勢力之中,只有他最合適。裴琰,有著令海晏河清、天下清明的大志,也唯有他,才不會逼我月落強獻姬童。兼之其人手腕強硬,才識超群,為人堅毅,終可成大業。所以,我只能要挾他寫下允我月落自立為藩、免我族奴役的法令,來與他合作抗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