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灰(第4/14頁)

正是。就是詹國濱拍得最好。在八個男生當中,就數詹國濱眉清目秀特別端莊。就連他們的領袖魯火種,大腦袋四方臉在平時是那麽凝重威嚴,在照片裏卻顯得土氣老實。詹國濱呢,年輕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明朗朗勁抖抖的,眼眸中含著一滴晶亮的光彩。他的嘴角眉梢都微微上翹,那是春風得意的一種自然表情。

這張照片,是詹國濱十七年人生最精華的提煉。十七年裏頭再其他什麽故事都不會更說明他了。

攝影這個東西是很神秘和怪異的。除了極少數會照相——也就是說有能力反過來控制照相機的人,比如演員或者政治人物等等之外,絕大多數人都會發現,在剛剛拍攝的照片中,那個自己,似乎不是自己。但是過了一些年以後,再拿照片出來看,你會驚奇地發現,那個自己其實還是自己,那是你誠實地回想起往事來了。在往事中,你正是照片上的模樣。當年你覺得不像自己,是不願意承認當時的現實。或者,你還沒有能力清醒地認識自己。要麽,你對自己的期望值更高。還有,當時的現實對你來說,實在不盡如人意。照片雖然是一種平面的現實,卻就地隱藏了立體的現實。而立體現實則是更加真實的一面。在攝影師按動快門的一刹那,閃光燈以撕心裂肺的強光穿透肉體,肉體則在刹那間不得不放棄對靈魂的監守,這是光的神秘威力。許多照片,都是一個人的靈魂完全真實暴露的一刻,不管你自己認為像你還是不像你。所以,詹國濱不喜歡拍照。

除了送別上山下鄉同學的那一次合影,詹國濱是自願的之外,後來的照片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不拍。後來的照片,在洗印出來的當時,詹國濱都覺得拍得不好,不像他自己。只有那位十七歲的少年完全是他自己。這是因為,光也會屈服於真理。天真就是一種靈肉合一的真理。天真的孩童們,任你怎麽拍攝都怎麽酷肖他自己。詹國濱的十七歲,是他保持天真的最後一刻。

在留城四年之後,詹國濱還是被迫選擇了下放。

當魯火種和詹國濱留城之後,僅僅兩個多月,魯火種就被如願以償地分配到了武漢重型機械廠。這是一家中央在漢大型企業,級別高,待遇好,能夠進去的人那是相當神氣的。詹國濱的分配不僅遲遲不來,來了之後竟然只是星火漿糊廠。一打聽,那是街道一級的小工廠,收容了一群軍烈家屬,大多是婆婆媽媽們,在一起制作星火牌漿糊。詹國濱生氣地拒絕了。他對勞動局的人說:“哦,我冒著生命危險把革命造反大旗插上紅旗大樓,難道只配到這種婆婆媽媽的小工廠上班嗎?”

一晃又是幾個月過去,勞動局終於再次安排了詹國濱的工作單位。這次是武漢星火文具廠。詹國濱一看又是“星火”什麽廠,火就冒出來了。當時就在勞動局勞動人事科科長的辦公室,他怒目噴火,把雙手撐在辦公桌上,把臉一直頂到科長面前,吼叫道:“哦哦哦!我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幾年了,我冒著生命危險把革命造反大旗插上紅旗大樓,難道只配到這種婆婆媽媽的小工廠上班嗎?告訴你,我絕對不去!”

科長只說了一句話。他說:“詹國濱,你把唾沫噴到我臉上了。”

從此,詹國濱就被勞動局遺忘了。每次討音訊,得到的回答都是同樣的:領導正在研究,請你耐心等候。很久以後詹國濱才知道,武漢市星火文具廠其實是一個相當著名的好單位。是整個中南五省唯一一家最有規模最有技術人員和先進設備的企業,他們連鋼琴配件都能生產,據說國家正在考慮批準他們生產整架鋼琴。到了這個時候,詹國濱後悔就來不及了。其實幾年來魯火種屢次教導和提醒詹國濱,要他注意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注意談話的方式和技巧,比如說不想去那些小工廠,千萬不要直接說,而要說“我太年輕了需要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不要說“你們什麽時候再給我消息”,而要說“我什麽時候來聽消息比較合適?”,最忌諱的是:千萬不要以文化大革命的功臣自居,不要開口閉口紅旗大樓什麽的,因為事實上文化大革命又不是你一個在搞,多少人都在拋頭顱灑熱血坐牢殺頭離婚,咱們算什麽呢?功勞永遠屬於黨和毛主席,屬於集體屬於大家,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渺小和幼稚可笑的。

然而,魯火種對詹國濱的教導和提醒,更多是促進和加固了他自己的愛情。柳燕妮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佩服不已愛情的火花在她眼睛中越燒越旺。詹國濱卻完全無法按照魯火種的話去做。詹國濱一離開魯火種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習慣中,他的嘴巴在說出話來之前,怎麽也不懂得如何講究技巧。要他不提到紅旗大樓那簡直沒有可能,不提起紅旗大樓誰知道詹國濱是誰呢?他就是在紅旗大樓出名的呀。詹國濱就是詹國濱。這個人不可能完全學習另外一個人。人生的某個時期就是這個時期,不可能變成其他時候。因此,當詹國濱被冷落和閑置到他自己都嫌棄自己的時候,他的弟弟詹國邦初中畢業面臨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