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煙灰(第3/14頁)

接下來,詹國濱見到了各級別領導,各階層以及各造反組織重要人物。他們都要與他握手。很多人還喜歡在他頭上摸一把,或者喜歡拍拍他的肩。他們說:“好小子!”,而他們其中有些人的手,是和偉大領袖毛主席,敬愛的周恩來總理等中央領導握過的。這是不敢過多聯想,而又不得不聯想,一旦聯想詹國濱就會感到窒息的幸福時刻。大會小會的做報告。數不清的記者采訪。有些記者甚至迢迢千裏來自其他省市。這讓詹國濱逐漸逐漸意識到自己的重要。

成為名人之後的好處,還不僅僅是許多人認識他和想要認識他,也還不是在隆重的場合被造反組織正式接納,還有完全讓詹國濱意想不到的實惠,那就是:詹國濱留城了。城市裏足足積累了三屆初高中畢業生,他們都被取消城市戶口下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變為農村一個新的階層:知識青年。魯火種和詹國濱,卻因為對文化大革命的積極貢獻而成為特殊人才。作為對特殊人才的獎勵,他們的戶口被保留在城市。他們將一邊進行文化大革命一邊等待分配工作單位,之後就可以直接上班拿月薪了。消息傳來,詹國濱哪裏敢相信。他一口氣跑到魯火種家裏,把他叫出來,在濱江公園的一個偏僻角落,面對面問魯火種:“真的嗎?”魯火種回答:“當然。”

“大哥你千萬不要騙我!你肯定是沒有問題的。但是肯定有我嗎?”詹國濱說,“我真的可以不下放了?我真的還可以在不久之後得到分配,然後就可以上班拿工資,就和我爸爸一樣成了賺錢的大人?一輩子都是?”

誨人不倦的魯火種肯定地鄭重地點了點頭,慢條斯理教導慌亂的詹國濱,說:“城市總歸是需要年輕人的。國家政策也總是會開口子留一部分人在城市的。能夠留城的人需要運氣或機遇。而我們兩人,正是抓住了機遇。你,把旗幟插上紅旗大樓就是抓住了機遇,懂嗎?”

“懂了。”詹國濱說。詹國濱一把握住魯火種的手,激動得差不多要流出淚來。魯火種把詹國濱由於沖動而亂抖的手拍了拍,穩妥地放下。他用十分警惕的眼神示意詹國濱平靜下來,那意思是一個人如果獲得了別人不可能獲得的好處就得秘密,謹慎,不事張揚。在魯火種的領引下,詹國濱也凝然佇立雜樹叢中,遠望長空雲卷雲舒,聆聽江水浪花拍岸,無聲地暢想美好未來,默默品味他們享有的特權。他們這份特權被成千上萬下放知青的絕望與悲哀襯托著,已經顯得格外恩寵和遭人嫉妒。魯燎原們含著眼淚的悄悄歌吟是:“武漢武漢美麗的江城,讓我怎麽舍得離開你!”

也就是幾個月之後,魯燎原他們一夥同學好友就要打起背包奔赴農村了。在魯火種的倡議和主持下,他們十二個好友,在人民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有四個女的。柳燕妮,姚麗,謝霞芳和杜明芳。四個女的之中惟有柳燕妮不屬於誰的同學,她也不下放農村,她早就在武漢市參加工作了。柳燕妮這個姑娘也絕非等閑之輩。她在小學就以標準的普通話遐邇聞名。因為一般說來,地道的武漢人絕對不可能說標準的北京普通話,而地道的武漢姑娘柳燕妮,卻就是會說一口標準的北京普通話。這是一個謎。這個謎讓柳燕妮在兩年前的初中畢業之後,就被皮影戲劇團特招當了配音演員。更讓她引人注目的是改名事件。柳燕妮本名叫柳漢桃,文化大革命一來,她就戴上自制的紅衛兵袖章,懷揣毛主席的紅寶書,走上大街,造了自己名字的反,宣布她從此就是“柳燕妮”。借文化大革命破舊立新東風改名的人很多,在社會上形成一股時髦。但是一般人的想象力都有限,不過改成“新宇、革命、衛東、文革、紅紅”之類。惟獨“燕妮”這個名字突破了國界和時空,是馬克思夫人的名字。所以盡管這個名字很女性化很柔美又很洋氣,卻是任誰也不敢指責這個名字有資產階級情調。由於柳燕妮在自己的改名事件中表現出來的聰明才智和政治覺悟,也由於她們家一家三代城市貧民的無產階級家庭成分,她被挑選出來,成為專職宣傳文化大革命的播音員。年輕姑娘柳燕妮,身材適中,膚色白凈,一張鵝蛋形的橢圓臉,眼神活潑俏皮,額頭彎著一排絲絨般的劉海,在盛大集會中的頻頻出場,哪個男的不想接近她啊!其實詹國濱緊緊跟隨魯火種,也不排除有隨時想見柳燕妮的個人動機。因為只有對於魯火種,柳燕妮才會主動現身。

從前柳燕妮一貫不把詹國濱放在眼裏。“小屁孩”是她對詹國濱的慣常稱呼。可是,在他們合影留念的這一天,柳燕妮不再叫詹國濱“小屁孩”了。見面第一眼她就無法掩飾她的吃驚。大家驀然發現,詹國濱變了。成名之後就幾個月時間,詹國濱已經出落成了一個英俊小夥。他的個子忽然躥高,變成了他們八個男生中最高的。他穿著一套最流行的真正的軍裝包括軍帽和腰間的武裝帶,五官成熟分布均勻: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喉結鼓突尖銳,在軍裝的風紀扣那裏利索地上下滑動,嗓音也基本沉穩下來。在大家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拉拉扯扯的過程中,柳燕妮幾次調換位置,最後挨在了詹國濱身邊,還在他耳邊低聲說:“不要動,就挨姐姐站。”詹國濱一下子心跳紊亂,熱血沖頭,快要站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了姚麗的衣袖,悄悄央求她“站我這邊吧”。姚麗喜出望外。她撩起眼簾一看,小臉立刻通紅,一疊眼簾隨即又重重地垂下。原來他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臉對臉,仿佛她就要貼進詹國濱懷中。隨後他們倆竭力假裝無辜,傻呆呆並肩站著,任攝影師擺弄。最後照片出來,還是詹國濱和姚麗挨得比誰都緊密,而與另外一邊的柳燕妮之間,則有一個明顯縫隙。照片上的柳燕妮,是明知道在拍照而特意做出的豐富表情,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牡丹花。姚麗卻是那樣一種嬌弱的羞澀秀美,楚楚動人。姚麗是詹國濱他們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喜兒吳清華李鐵梅小常寶的角色她都扮演。看上去她的腦袋要比常人小一個尺寸,臉上只有鮮明的五官而沒有什麽肉,是皮包骨頭的那種類型,化妝以後在遠遠的舞台上卻很是漂亮,在照片上沒有化妝居然也是很漂亮。還有兩個女生謝霞芳杜明芳,她們也不是普通人,兩人都有體育專長。她們臉蛋紅撲撲,嘴唇鮮亮,愛說愛笑,旁若無人,也是那麽好看。在合影結束之後,她們說是要拍單獨的照片。她們要求詹國濱把軍裝脫下來,借給她們穿上拍照。她們在穿上帶著詹國濱體溫的軍裝的時候,偷眼望著詹國濱嗤嗤地笑。拍合影照片的這一天,是詹國濱從來沒有過的好感覺。四個絕非等閑之輩漂亮女性的青睞,讓詹國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人生的自信和得意,從那一天開始,獲得了絕對的肯定和大大提升。這一點,在當時的照片中就顯露了出來。他們一取到照片,當場就看,柳燕妮一看到照片就說:“詹國濱拍得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