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只有孩子是自己的,偉貞這麽想。

她倒不是希望孩子給她養老。她要的是一個永遠的盟友,一段顛撲不破的關系。情人可以分手,丈夫可以離婚,但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在醫院,倪偉貞跟兄長們公布了懷孕的消息,她突然感到一陣輕松。她下定決心要生。不過,跟杜正陽的關系,她沒有調整好。首先,他是孩子爸爸;其次,他是她的朋友;再次,二人是合作夥伴。但,是不是丈夫,她還在觀望中。他現在的全部財產,就是一套房子,好像還是小產權。商住兩用,五十年期。他前妻拿走了大產權的大房。偉貞看了他的體檢報告。一年一度。去年的情況,各項指標都不樂觀。跟這樣的人結婚,等於鎖定了一個大包袱。孩子也是包袱。可是,孩子是有希望的。但正陽這樣的呢?只會每況愈下。

還是不能跟他結婚。

主意打定,偉貞開著車,往劇組所在地去。拍完戲再說。空曠。地面上都是“兵器”,就是沒人。奇怪,一天那麽多投資下去,時間是最寶貴的。難道轉地方了?倪偉貞轉了一圈,去問看場地的老頭。老頭撇著方言,說塌了,倒了。偉貞不懂他意思。“砸到人了。”老頭又說。偉貞緊張。又來個人。中年婦女,送飯的。偉貞問她,才終於問明白,劇組出事故,當場死了人,受傷的拉到了醫院。偉貞發蒙。劇組死人,她不是沒經歷過,但在這節骨眼上,她還是覺得吃驚。別是正陽。他現在還不能死!

趕到醫院。弄清楚了。死的是燈光師,七人受傷,其中三人重傷,包括導演杜正陽。制片方為搶進度,連忙讓副導演頂上,好歹把剩下的戲拍完,減少損失。

該做的都做了。偉貞知道他前妻電話,打過去,無法接通。也是,婚都離了,又沒孩子,這輩子不用再聯系。站在病床前,看著頭部包得跟木乃伊似的杜正陽,倪偉貞愁腸百轉。醫生說,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但康復期多久,難說,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可能處於昏迷狀態。這是倪偉貞最怕看到的。要麽,醒來,哪怕立刻結婚也行,要麽,死了也行。那她會生下孩子,好好撫養,將來告訴孩子,他爸是一個多麽偉大的導演,為了追求理想死在了片場。最怕這種死又沒死透,活又活不過來。三年五載,十年八年……最恐怖的養老生活提前,怎麽弄。偉貞感覺正陽的情況,比自己的媽還棘手。可是,讓她立刻打掉孩子,她又舍不得,因為她知道,這恐怕是她這輩子做媽媽的最後機會。

劇組趕工拍攝,執行導演頂上。只有偉貞陪著正陽。偉貞說:“正陽,孩子你還要不要?”杜正陽平靜得像一具死屍。偉貞又說:“正陽,醒一醒,醒了咱們就領證,結婚。”依舊不動。偉貞失態:“你這死不死活不活讓我怎麽辦,這孩子生不生?怎麽生?我不可能既照顧你又照顧孩子!”倪偉貞哭得很傷心。她憎惡命運這個編劇的鬼斧神工。她千辛萬苦回避的人生難題,怎麽一下全都擺在她面前,逼著她做出選擇。看著正陽鼻孔裏插的管子,倪偉貞忽然想起正陽從前說的話,他說如果到最後,他成癡呆,請她幫忙把他推下山去。

黑暗中,偉貞擦掉眼淚,把氣管輕輕從他鼻孔處挪開。半分鐘,倪偉貞又連忙放回去。這是殺人。她不能這麽做。倪偉貞哭了好一陣兒。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摸摸正陽的手,涼了,再看看,臉色發灰,氧氣管歪在一邊。杜正陽仙去了。倪偉貞嚇得突然大叫,護士趕過來,偉貞慌亂地問他怎麽了。前來探看的護士確定,患者已經死亡,隨即轉頭向另一名護士報了時間。

偉貞渾身顫抖,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殺了他。是意外嗎?她把氣管放回去了,那時候他還活著。是她的手碰到了嗎?也不可能,她趴在床的一角,離氧氣管還有很遠。那氣管怎麽回事?正陽是自殺?想到這兒,倪偉貞悲從中來,他沒完全昏迷?他能聽懂她的話?他明白了她的兩難,所以主動結束生命?只為成全她和孩子?!老天!他為什麽這麽傻?!偉貞突然極度憎惡自己說的那些話,憎恨自己的自私!是她害死了正陽!他那麽無私偉大!她卻如此卑微渺小!很快,警方介入。醫院偏僻,病房裏沒有攝像頭,根據走廊裏的攝像頭,當晚有不少人出入病房,暫時無法確定為他殺。完成警方的問話,倪偉貞走出審訊室,太陽赤白,她一下暈了過去。

手機鈴聲把她驚醒。倪偉貞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是正陽的“小手機”在響——大手機(經常用的)被警方拿走,小手機正陽放在賓館,由偉貞代為保存。陌生號碼。偉貞沒接。一會兒,又打來,這次她接了。一副外地口音,一個勁叫正陽。“您哪位?”偉貞問。那人又說了幾句,是個老太太。終於,倪偉貞大概聽清楚,來電話的,是正陽母親,她一個人在老家居住,這次打來,是問正陽養老院幫她聯系好沒有。老母親八十歲,生活自理有點困難。不久之前,她跟正陽商議好,決定找一處合適的養老院度過人生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