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蛭

跟許鵬面對面,我不知道說什麽,他好像也不知道。當下的氣氛既不是尷尬,也非無奈,說疲憊大約更貼切一些。許鵬很疲憊,我也是。無論是我還是他,可能都萬萬想不到會有這麽一天。

見面之前我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尤其想兜頭給他一巴掌,告訴他:“你只是莊家必贏模式的玩偶。”越是“懂”,輸得越慘。越是計算,越是輸得血本無歸。你以智商在博弈,莊家呢?在跟你玩兒數學。智商是你自己的,數學是全人類的。就像阿爾法狗下圍棋,誰都不是它對手,那必須的啊,因為阿爾法狗後面坐著歷史上所有的圍棋高手,他們的技藝、他們的經驗、他們的突圍統統被大數據進行著計算!你覺得你是跟一個人工智能下棋,實際上你是在跟一隊圍棋大師下棋。你再能計算,你能計算得過電腦?它就是被設計用來搞計算的!你不輸,誰輸?

可真面對面了,我又什麽都不想說了。道理誰不懂?要是懂道理就能辦好事,那我們刑警隊也關門歇業吧,用不著我們了。

糟心。真就是糟心。許鵬因為賭博這事被高博“請”走,那真是聲名遠揚、盡人皆知,從我們這些平頭兄弟到系統內高層,人人瞠目結舌。就像平靜的海面之下永遠藏著暗流湧動。事發之前風平浪靜,事發之後那萬丈波瀾,啪一下砸下來,就是驚濤駭浪。我幾次想找師父,沒敢,這嘴就沒敢張開,這種關系活動不得。

說來都搞笑,專職整治黑貸款的警察,自己身陷借貸危機,這影響要多壞有多壞,擺明了撞槍口。跟他一塊被突突成篩子的,那就是戴天了,真是肉眼可見地往出冒白頭發。

今天早上他叫我去辦公室,讓我跟許鵬交接案件,說話都氣若遊絲。我都不記得距離上次我拍肩安慰他有多少年了,少說得把時鐘撥回到他剛入職後不久吧。同那時一樣,他倔強得紅了眼。

“我太難了,師兄,”他說,“我這臉叫人打得生疼。”我除了點頭,也說不出別的。

“卷宗你隨時都能查閱。我就長話短說吧,”還是許鵬先開了口,“劉俊與龍美玲的案件我遇到了瓶頸。沒有新的線索上來,我沒能順利查下去。但是在調查龍美玲背景的過程中,我發現一個很奇怪的事,這個龍美玲像水蛭一樣。”

“水蛭?”

“對,吸血的水蛭。她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個女富豪的地位,很多人為她出錢出力,且,這些人裏頭,有兩個都失蹤了。”

我摸了摸脖頸,春天裏,身體打了個寒戰。

“你順著這個方向查查吧,你們組現在專辦舊案,看能不能找出什麽線索來。本來我也是打算去向你借力呢。”他的笑裏透出一股慘淡之色。

“行。”

潦草的幾句工作交接之後,我們又相對無言了。我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案件交接正如許鵬所說,卷宗裏什麽都有,偵查方向也是隨辦案人走,大家思維各不相同,別人的意見說到底也是僅供參考,這場交接也就是走個過場,我當初交接給他也是這樣,查到什麽、什麽意見,簡單一說就可以。這樣的交接每個刑警都有過無數回,我師父也好,光明隊長也好,都是一個處事方式—“甭管是不是我徒弟,是不是我器重的手下,搞起案子來,也不管你有沒有委屈,一邊靠,你立過什麽樣的功勞跟我這兒沒用,你辦不下案子來,這案子就換人。對事不對人。”但我跟許鵬的交接,這可能就是最後一回了,聽口風,大概率許鵬會被開除。

“休息唄。這些年也沒少吃苦受累,天天高壓鍋裏蹲,也是時候該休息休息了。”他說得雲淡風輕。

我嘖了一聲:“你說這叫什麽事啊。”

我想起我們這夥人剛入職的時候,個個吊兒郎當,是經歷了怎樣的千錘百煉才不愧對這身藍衣。說著無懼戰死沙場、輕傷不下火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面對過人性的黑暗、黑洞洞的槍口。如果最後要這樣倒下,該是多麽不甘心?

許鵬托腮望向窗外,他那張堅毅的臉被陽光分割成陰陽兩界。“不能再賭了,你個老小子一定答應我。”

“嗯。

他的聲音像黑洞,我真怕他最後會被這黑洞吞噬掉。這就是走投無路,失業、負債,尤其還極不光彩,它就是個天坑,是個黑洞。

高壓鍋,這個比喻我笑不出來。我們的工作確實高壓,前頭是破碎屍塊、窮兇極惡的暴徒;後頭是破案速度、破案率的考核。前後夾擊,人的壓力一大,又沒有有效的排解措施,壓在心裏久了,不是抑郁就是發泄。這個發泄今天可能是賭球,明天也可能是吸毒。我們提心吊膽前行,生怕行差踏錯,卻殊不知哪天就一失足跌進了深淵裏。這樣的工作,絕不是我們想要的,可是社會總需要有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