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方之南(3)

直到凝滯的呼吸讓胸口憋悶,他才將這頁抽出放在一邊,擡頭問侍立在旁的韋杭之:“既是租賃的房屋,房東何在?”

韋杭之回答道:“屬下已經傳喚他了,現在外面候著。”

朱聿恒點頭示意,於是片刻後,房東便穿著一身漿洗得板正的細布長衫,站在了他面前。

雖不知道朱聿恒的身份,但畢竟第一次來衙門,又見他氣度絕非凡人,老頭誠惶誠恐,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

“老人家坐吧。”朱聿恒將那頁抽出來的紙按在手邊,等韋杭之出去了,才問,“租賃了你房屋的那個阿南姑娘,你可知道來歷?”

老頭忙點頭:“是三月十八來的,老朽上報過裏長,一切情況確實相符。”

“她為何孤身一人來順天,日常行為如何?”

“阿南姑娘是拿著廣州府出具的海客路引來的。老朽聽說,她原是海邊人,因意外墜海折了手腳,所以來應天投靠親戚,順便治病。但年深日久,親戚尋不到了,便先租了老朽的房子住著。這些天她確有去巷口魏院使那邊醫治過幾次手腳,不過她當初來租賃房子的時候,我看她手腳靈便,也沒什麽太大問題的模樣。”

“是海外歸客麽?”自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後,海外時有客商往來,但這樣孤身一人的女海客,倒是聞所未聞。“除此之外,她可有什麽奇異舉止嗎?”

“這……”房東努力想著,惶惑道,“這位姑娘日常三教九流什麽人都結交,我們這短松胡同近胭脂胡同,她竟與那邊的姑娘混得十分熟悉,這……算嗎?”

朱聿恒搖搖頭,問:“其他呢?”

“其他……雖然一個姑娘家獨居一個小院,膽子太大了些,但她性子倒挺大方爽朗的,日常確實看不出來有什麽怪異……”

朱聿恒等了片刻,見他再說不出什麽來,便淡淡說道:“老人家,你既然進了衙門,想必知道輕重。”

老人悚然而驚,趕緊躬身道:“是,老朽一定守口如瓶,出了這個門,就不會記得貴人所問的任何事。”

朱聿恒擡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室內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案前,凝視著那張寫了寥寥數行的冊頁。

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日頭已經西斜,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斜斜穿進窗欞的日光,漸漸照到了他的手指。

仿佛被沸水燙到,他的手猛然收緊,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他驟然起身,將那張紙折好塞入袖袋中,向外走去。

韋杭之如影隨形,跟在他的身後。朱聿恒大步出門,翻身上馬。

見殿下上馬,就地休整的龍驤衛忙急著站起身,想要跟隨。然而朱聿恒卻只勒住馬回身看他們,馬鞭自空中虛斜著重重劈下,示意他們不許上前。

所有人都立即住了動作,不敢再跟隨這位殿下。

朱聿恒居高臨下喝令道:“所有人在此待命,沒有本王允許,不得擅自窺測行蹤!”

眼看他只帶著韋杭之,一騎快馬絕塵而去,消失在街道盡頭,護衛們只能徒勞地望著馬蹄揚起的塵土,心中苦悶無比——當年殿下隨聖上北伐,連聖上都沒法阻止他孤軍深入敵軍後方。如今像他們這些小蝦米,又有誰敢螳臂當車,阻攔這位殿下?

他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心裏暗自祈求,希望殿下快去快回,不要引起宮中的注意。

立朝六十年,如今天下正值盛世。剛剛整修落成的順天府,嶄新整齊,人家林立。

夏日午後,行人寥落,唯有朱聿恒與韋杭之兩騎快馬馳過。

胭脂胡同外倚在墻角邊等待生意的幾個姑娘,擡頭看見馬上人的模樣後,都是精神一振,個個擺出嬌媚姿態,朝他們輕笑招手。

朱聿恒勒住馬韁,低聲對韋杭之道:“你去前邊虎坊橋等我,我稍後就來。”

韋杭之震驚了,他看看那幾個姑娘又看看皇太孫殿下,難以啟齒道:“殿下,這……聖上一再叮囑屬下,要時刻保護殿下安危……”

“這邊能有什麽安危,去!”朱聿恒說著,擡手抽了韋杭之的馬一鞭子,催促他的馬飛奔而去。

幾個姑娘歡喜不已,搶著要幫他系馬,他卻並未瞥她們一眼,催促馬步,徑自穿過胡同而去,直奔旁邊的短松胡同,只留給她們馬蹄揚起的些微塵土。

幾個姑娘頹然放松了身軀,靠在墻上嗑著瓜子抱怨,直到後面又從巷子中轉出條高挑的身影,她們才再度興奮起來,揮著帕子大喊:“阿南,阿南,快來這邊!”

阿南。

這一聲呼喚讓已經拐往短松胡同的朱聿恒頓住了馬。他回過頭,在柳蔭的遮掩下,看向那幾個女子。

前方快步走來的,正是他早上在鬧市中驚鴻一瞥的女子。

她身量頎長,穿著淡黃的窄袖衫子,頭發隨意挽了個小髻,上面依然插著那只墨藍絹緞蜻蜓——原本顏色深暗的墨藍緞,在日光下中泛著燦爛的紫色光華,是以讓朱聿恒遠遠便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