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一只孤零零的帝企鵝。

這是安瀾在風雪中看到的東西。

它從不斷行進中的大群裏脫出,像被什麽東西蠱惑了一樣,緩慢但是堅定地朝著遠離既定路線的方向走去,從羽毛根根分明的狀態逐漸變成輪廓模糊的黑色斑塊。

緊跟在這只企鵝背後的還有十幾名成員,旋即是更多成員,原本兩三只為一排、多的地方十幾只為一排的長隊頓時被分成兩股,讓處於後方的企鵝陷入了困惑當中。

不過這種震驚和困惑持續的時間很短。

企鵝有獨特的認路方式,科學家們認為那是一種對磁場的感知,而表現在身體上就是“冥冥之中的召喚”,不需要跟著隊伍都能獨自確定方向。

一些企鵝及時調頭回轉,但打頭的那只企鵝卻仍然在向遠方行進,無論同伴怎樣呼喚都沒有做出任何反饋,徑直走向矗立在地平線盡頭的龐大冰山。

安瀾感到一陣顫抖從脊背上滑過。

這是完全無法解釋的行為。

如果說企鵝大群就像一班又一班列車,這趟列車一生都只會在捕食區和聚居地之間來回行駛,除了生存環境被破壞導致的被迫遷徙,它們本不應該走到外面的任何地方去。

前方是冰山,沒有海洋提供食物,沒有同伴提供溫暖,離群索居者的命運幾乎是注定了的,可它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自尋死路嗎?

因為即將到來的忍饑挨餓時光而感到壓力?

還是說在海中捕魚時受到了什麽細菌的感染?

帝企鵝們沉默著。

就像看到瘋子的人類一樣,它們會為同類做出的怪異舉動感到困惑和恐慌,也會為即將發生的死亡感到沉郁和悲傷,無論這只企鵝出於什麽原因決定離開,結局都不會改變——聚居地裏將有一只幼崽默默死去。

而注定要死去的幼崽已經太多太多了。

原本能活著從海裏上岸的帝企鵝數量就比交配季節剛結束時下海的帝企鵝數量少了一小半,回家的路上還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在不斷減少。

掉進冰洞被海豹襲擊,墜下雪坑爬不上來被同伴拋棄,哪怕是最常見的暴風雪在每次來襲時都會拋下幾具屍體。

成年企鵝有厚厚的皮毛和脂肪層組成防寒機制,也有抱團取暖這個途徑做殺手鐧,但大群裏不是每只企鵝都處於良好的健康狀況當中。

疾病會使它們虛弱,舊傷也會。

安瀾親眼看見一只雌企鵝倒在暴風雪到來後的頭一個小時裏,事後再去看時才發現它的死因:這只企鵝曾在海中受到過海豹的襲擊,背上有一處巨大的傷口,皮毛完全掀開,裸露的肉變成了紅褐色。

以往她只能在笨蛋父母外出覓食時不斷祈禱,希望它們能度過一重又一重死劫平安回歸,現在輪到她自己走這條路,才知道能一次次回到家人身邊的企鵝有多麽幸運。

也正是因為這樣,安瀾和諾亞在回到聚居地後都沒去看夫妻團聚菜市場的熱鬧,而是第一時間找了個雪坡滑雪撒歡慶祝,玩累了才挪到大群邊上蹲成兩個肩並肩的黑白團子。

此時周圍還是一片雞飛狗跳。

找到伴侶的帝企鵝忙著交換幼崽,有的帝企鵝夫婦在為死去的幼崽哀悼,還有的則在為養崽失敗大打出手。

圓圓和胖胖揣著鵝崽走到他們身邊,安瀾低頭看了看兩只才出生沒多久的小企鵝,發覺它們真的小得可愛,鰭翅跟個玩具一樣在寒風中哆嗦。媽媽也舍不得多放,提起來讓她看了一兩秒鐘權當炫耀就又嚴嚴實實地把它們蓋好了。

一直到傍晚時分聚居地裏才大致安頓下來。

安瀾和諾亞所處的位置在大群邊緣,這裏離攝影師們新搭建的迷你營地最近,離排隊認領家屬的隊伍也最近,能清晰地看到被剩下的雄企鵝們。

這些企鵝爸爸幾乎是在等待一個奇跡了。

它們站在小雪中,因為長期忍饑挨餓已經顯得有些體力不支,但它們也知道現在找不到配偶的話等待幼崽的只有死亡,所以仍然在不斷擡頭、低頭,發出響亮的呼喚聲。

第二天中午,又一批雌企鵝從海邊回歸,從隊列中領走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家人團聚的雄企鵝們一下子卸下了重擔,可以拖著疲憊的身軀去海邊覓食,但仍有相當一部分雄企鵝沒有聽到熟悉的叫聲。

雪花在它們肩上脊背上堆積起來,很快就積了厚厚一層,把黑色的羽毛染成了白色,遠遠看著好像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

第二天傍晚,最後幾十只雌性回來了。

在那之後接連兩三天,安瀾再也沒有看到一只雌企鵝從捕食區的方向回歸,而那些仍然處於等待之中的雄企鵝似乎也到達了極限。

它們中的一部分開始發出絕望的呼號聲。

這是一種特定的響動,只有當父親決定拋下幼崽離開時才會用這樣的聲音來進行哀悼,但它同時也給了失去幼崽的父母一個介入的契機,相當數量的帝企鵝在朝大群邊緣靠攏,擺出一副隨時準備領養幼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