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不舒服

一碗水,端不平。

在苟安帶著半路殺出來的小尾巴出現在夜朗的病房之前, 他的病房,已經迎來了今日第一批訪客。

靠在病床上,高熱使得夜朗時不時還咳嗽兩聲,寬闊的肩膀因為咳嗽輕微聳動, 他目光平靜地看著低頭坐在床邊的少女——

陸晚的身上也穿著病號服, 過於寬大的病號服和蒼白的臉色讓她看上去異常柔弱, 手背上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上面還有輸液留下的針孔痕跡。

只是輸液而已, 就可以留下這種痕跡。

如果是對陸晚心存友好與善念的人看見, 大概只會覺得心疼吧。

夜朗恍惚地想起,街坊鄰裏一直都說, 陸晚看上去並不像是一輩子待在齋普區的人,她是會飛上枝頭做鳳凰的。

以前, 夜朗對這句話不屑一顧, 誰這麽說, 他可能會冷聲反駁, 她自己可以憑自己的實力離開這裏,不需要飛上誰的枝頭。

貧窮,不服輸的上進與較真,純真——

這些品質,大概在如今這個會吃人的社會, 會被人們嗤之以鼻, 嘲諷“一些只會拖後腿的特質”。

但是這麽想的人,通常會忘記, 當一些特質足夠讓人放下防備以輕視相待時, 或許他們本身就是做鋒利的武器。

只是這把武器開了刃, 會毫無差別地攻擊每一個擋在前進道路上的人——

不分敵我是非。

“有事嗎?”

夜朗的聲音過冷, 以至於陸晚擡起頭,投來了困惑的目光。

陸晚只是早上打完輸液後,聽護士說昨天跟她一起來的人也醒了,記掛著夜朗是昨天她在泳池中,那樣的混亂情況下,唯一一個沖她伸出手的人,所以早餐過後,陸晚就來到夜朗的病房探望他。

他好像還在發燒,整個人看上去很疲憊。

看到陸晚進來,沒有和平日裏一樣叫她“晚晚”,只是握著一次性勺子舀粥的動作停頓了下,然後便低頭繼續吃,沒有搭理她。

陸晚覺得好像突然間,夜朗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了——

就像現在這樣。

像是在看陌生人。

“沒事,我就是想起來昨天的事,還沒有對你說聲謝謝。”

“不用。”

陸晚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出現了片刻凝滯,她努力告訴自己,“沒關系夜朗就是這樣說話的”,但是還是有無聲的不安,像是滴落的墨點,黑斑在無限浸開、放大。

姣好的臉上出現了一如既往脆弱又無力的笑容,這樣的表情夜朗看過很多遍,垂頭,看著陸晚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輕聲問:“阿朗,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

夜朗轉開臉,垂下眼。

有的。

真的有。

看到她,他就會不開心。

無法避免的想到了自己的兩次選擇,人生中最重要的兩次岔路口,他都放棄了苟安,走向了陸晚——

一次是因為陸晚那張無害的臉,披著青梅竹馬的濾鏡,一瞬間鬼迷心竅,他放棄了苟安對他的信任;

第二次,倒是無關愛恨,是他主動放棄了一切。

夜朗腦海中回放著曾經親眼目睹過的一幕幕——

冬夜綿綿細雨中,筒子樓昏暗的光線下,他的雨傘傾斜向陸晚遮住她早就被雨淋濕的肩膀,告訴她,「最近,小心點。」

面前的少女睜大了那雙無辜的雙眼,震驚地望著他,像是對接下來準備發生的一切驚慌失措;

塵埃滿滿的筒子樓,樓梯下的他仰望站在自己家門口等待著的人,看著她曾經那雙無辜的眼中寫滿了疲憊和央求,憔悴的臉和用長羽絨服才能遮蓋住已經有些隆起的肚子。

他那個時候明明已經厭惡陸晚入骨,如果她是男人應該都不能活著走出齋普區……

但是在一瞬間,夜朗卻還是妥協了。

手在外套的口袋裏握成拳。

知道賀津行當然會有更好的律師團隊,雖然不知道那個行事詭異的男人為什麽對苟安的事那麽上心,但相比之下,當時大概是誰都比自己更有資格接管、照顧好苟安。

「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陸晚。」

樓道間,他的嗓音沙啞到幾不可聞——

「東西我會親手交給賀津行。」

話語落下,毫無意外地,他諷刺地看見陸晚眼中迸發出驚喜的光。

「我可以……」

「不。」

還不明白嗎,陸晚?

需要親手交給他,是因為哪怕是相比較賀津行,我也不再信任你。

一點也不。

睜開眼,夜朗那雙深色的瞳變得如同深不見底的淵海。

五臟六腑的疼痛再次襲來,雖然知道面前坐著的還是他那個青梅竹馬的少女,她還什麽都沒有做,沒有不擇手段,沒有為了攀爬上更高的枝頭或者一己私欲,踐踏他的信任——

可他不能把她和夢境裏的陸晚分開。

不是怪罪她的虛偽和算計,是完全怪自己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