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無畏。

梵玉卿看著少女向自己走來。

她步伐沉毅, 衣袂帶風,迎面而來,有鷹視狼顧的梟然猖烈之態。

可梵玉卿看著,腦海中無法自抑地想起許多年前, 在凡間, 那穿著鮮艷粉紅色裙裳的少女歡呼雀躍撲向他。

“裴公子!”

“——”

他的心突然絞痛, 像心肺肝腸都被絞成一團,攥出無數鮮紅的血來。

少女走到他面前, 他看見她隱秘而審視地打量自己, 半響才笑著打招呼:“聖主。”

梵玉卿想開口叫“珠珠”。

可同時他心裏卻清楚,她未必喜歡這個稱呼。

他說:“蘇…大君。”

少女果然露出笑容。

珠珠邀請梵玉卿一同往回走。

珠珠記得, 在跳忘川之前,她真的很喜歡過裴玉卿, 她甚至還記得自己曾經無比幼稚地說再也不要與梵玉卿見面了, 因為看見他不愛自己會發瘋、如果看見他愛上別人、會想殺人。

拔除情根, 忘川涅槃, 曾經強烈的愛恨都像退潮的沙灘幹涸,珠珠已經無法體會當時什麽情緒,但那些歡快或悲傷、猖獗或孤注一擲的記憶,仍然留在腦海。

珠珠並不覺得那是什麽不堪回首的事,曾經的一切, 愛和恨、背棄與放手, 才成就了現在的她。

兩人並肩慢走,如果忽略怪異沉悶的氣氛, 就如同舊友散步。

珠珠背著手, 先一步打破氣氛, 說:“上次見面倉促, 沒能與聖主詳談,聖主這些年過得可好?”

梵玉卿嘴唇蠕動,像想說什麽,半響卻低低吐出:“好。”

…他這個語氣,實在假到讓她裝眼瞎都裝不成了。

珠珠說:“我回想那時在凡間,年少輕狂,有些事處理的辦法太偏激,請聖主見諒。”

“不要道歉。”梵玉卿聲音艱澀:“不要道歉,那時的事…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

“這倒也是。”

珠珠坦然說:“那時咱倆都有錯。”

“我是一個從小教導要愛自己勝過愛其他一切的驕狂的混蛋,而你呢,你是太冷清的菩薩,只想斬斷情緣回去做你的聖主。”珠珠說:“所以陰差陽錯,我們在錯誤的時間,談了一場錯誤的戀愛,鬧得那樣不體面。”

錯誤。

是啊,都是錯…

…原來…都是錯嗎?

梵玉卿心倏然又一疼。

那半截她送給他的情根,像活蛇一樣啃噬他的心臟,他感到無比疼痛、和莫大的荒涼。

珠珠看著他的臉,故意把話攤開來說。

對於燕煜發神經她眼皮也不擡;對於衡道子,半是利用半是為少年時那點教導之情、把人救了關起來了事;但對梵玉卿,她終歸願意多點耐心。

愛是痛苦的事,永無出路的愛是能把人逼瘋了的絕望,她已經脫胎換骨,前塵盡斷,可她那時年輕、折了半截情根強塞給他,讓他難以走出來。

珠珠談不上愧疚,她早已經不講那些東西,只是如果有余力,說幾句話的事,她也願意幫他解脫。

梵玉卿沒有對她的話做出回應,他沉默了很久,卻說:“三千年前,我不懂你真正的本性,不懂你為何那般孤絕剛烈,我想不清明,在菩提樹下坐了三千年。”

珠珠說:“那你現在懂了嗎?”

“我懂了。”梵玉卿輕聲,深深望著她:“北荒的妖王,是不肯敗的,無論是敗給敵人、還是敗給一段情愛。”

珠珠笑了,這下她真覺得西海王說得不錯,梵玉卿變得不一樣了。

梵玉卿敢提起這件事,珠珠也難得願意敞開心胸。

“有些人斷絕情愛,是緣於恨與報復,目的也是仇恨與報復。”

珠珠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但我不這麽想,我從來都覺得,是我喜歡過的每一個人、是我的愛與痛、我所有的經歷,成就了現在的我,我不覺得恨,因為一切都是我主動的選擇、一切也就是我甘願承擔的結果,當年我不是為了報復誰而斬斷情根,涅槃後,我也不會洋洋得意居高臨下去折磨誰。”

梵玉卿震了一下,好半響,聲音嘶啞:“那你…為的什麽?”

“為我自己、為北荒、為強者的特權、為大王的責任、為至高的權力。”珠珠說:“在我小時候,我娘教我平心道義,我爹教我王權霸道,可我學了那麽多,我也只能眼看著我爹為愛而死,看著史冊上一頁頁寫滿我們蘇家代代先祖在情劫漩渦中慘烈的血,我不願意再那麽活了,我要從這永世荒唐的輪回中掙脫出去,為我北荒後世的子孫孩兒,搏出另一種活法。”

梵玉卿心神劇震。

三千年了,他以為他終於懂她,可原來他還是低看了她。

他突然覺得自慚形穢。

他是三生天最高華的聖人 ,是三千菩薩和佛陀的長師,師祖和師尊對他報以殷殷期望,師祖臨終前曾握著他手說三生天必於他手中再次大盛,他高坐三生台,愛欲於他像遙遠的塵埃,不值一窺,他修煉著無情道,曾經從未動搖、也從未想過會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