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亂世的底色中,仍有一座燈紅酒綠的上海。

陸姩第一次和男朋友去看戲,穿了件黛青色小圓領旗袍,絲綢薄薄,身段玲瓏有致。人到戲院門口一站,不比海報上的名伶遜色。

這一身旗袍是男朋友和她一起去量裁的,但他還是驚艷:“姩姩,這樣穿很美。”說完,他有些靦腆。

陸姩嫣然一笑,挽著他的手向裏走。

戲票的位置在二樓。男朋友說,戲票是一個商會朋友送的,二樓的包廂都是富貴人家。

才剛說完,轉角處有一個男人走來。

男朋友和對方撞了個正著,退了兩步,擡起頭:“陳先生。”

這個名叫“陳先生”的男人,頭發梳得油亮,五官端正,但皮膚略有虛浮。他的目光落在陸姩的臉上,慢慢向下移,連她的白皙腳背都沒有放過。

陸姩躲到男朋友的背後。

突然,有個破鑼嗓子在包廂裏大喊。

陳先生進去了。

男朋友說:“他是我在商會周年慶上認識的,名叫陳力皓。”

“哦。”陸姩這時不在意。

男朋友低聲說:“他倒賣物資給日本人。”

“噓。”她用食指點住男朋友的唇。

男朋友:“離他遠點。”

不是他們不接近,就平平安安了。

陳力皓是她的噩夢。不止他,還有其她男人,她們吵啊鬧啊,沒有一個人不是在獰笑。包廂頂上的青綠玻璃,仿佛扭曲成一個圓球,向她砸過來。她被砸得暈頭轉向,聽不清自己的哭喊了。

夢醒了。陸姩拖著殘敗的身子,去了巡捕房。

門口出來一個小巡捕。

她說:“我的男朋友被殺了。”

小巡捕大吃一驚。

接著,辦公室走出來一人,大約三十多歲,沒有打發油,留著利落的短發。人很結實,把制服穿得筆挺。

小巡捕和這人匯報。

那人點頭:“我來處理吧。”

他記錄了她的這一場噩夢,說:“我叫呂愷,陸小姐,你回去歇一歇,順便洗個澡吧。”

臨走時,陸姩回頭:“呂巡捕,我男朋友的遺體……”

“放心吧,我們會處理的。”呂愷向她笑了笑,“我調查清楚,會給你一個公道。”

“公道”是,第二天,她沒見到呂愷。

呂愷讓一個小巡捕轉達調查結果,男朋友死於意外。

上一個噩夢的延續,延續得無邊無際。男朋友的遺體不見了。

喪事過後,陸姩天天穿著一身黑,面上沒有氣色,如一具行屍走肉。

也許,什麽時候她會自己了結了自己。

她把男朋友喜歡的一件西裝外套擺在床上,裝作兩人還在同床共枕。

過了幾天,她收到一封寄給男朋友的信。

信上是家人對兒子的殷切關懷,還問起,什麽時候把兒媳婦領回去。

陸姩怔怔的。如果男朋友還在,到了十月,她就會跟著回他的家,二人結婚。

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她突然想去男朋友的家,去看看他描繪的,青綠田野的村莊。

一個生無可戀的人,好不容易有一個非去不可的地方。她迫不及待,買了票去奉天。

臨走前,陸姩給男朋友家發了一封報喪的電報。

坐上火車,一路向北。

男朋友的家鄉不是青綠的,田野被炮火燒得焦黃。他家門前的樹,禿了一半的樹枝。

陸姩剛想敲門,卻止住了。

她過來只是盼著能見到男朋友的家,然而此刻,她又茫然。

她來了又如何?和男朋友的家人一起抱頭痛哭嗎?

人死不能復生,徒增哀傷。

她退了兩步,沒有敲響那一扇門。

陸姩失神走在街上,突然聽見前面的一個老頭子說:“去他媽的膏藥旗。”

她又想起男朋友。他斯文有禮,但也有憤怒的時候,曾經,他指著日本旗說:“王八羔子的膏藥旗。”

她的眼前,滿目瘡痍,兵敗城破。日軍橫沖直撞,膏藥旗迎風,高高立起。

邊上,一個中國面孔的人賠著笑。待日軍離去,他對著國人擺出頤指氣使的模樣。

“漢奸走狗。”老頭子又說。

陸姩又回到了男朋友的家門口。

大雨突如其來,攔住了她這個沒有帶傘的人,她站到屋檐下,想起男朋友曾說,他可是上去爬上屋頂,拆過瓦片的。

她沒有來過這裏,奉天是陌生的,但她聽男朋友講過無數遍,這裏又是熟悉的。

“這位……”一個婦人撐著傘,走得也急,到了陸姩的跟前。

陸姩抹了一把臉,她沒有見過紀家人,她猜測對方的身份。

婦人:“陸姩嗎?”

陸姩:“我是……”

婦人將她上下打量:“章兒說,你是個好姑娘,還寄了照片過來。”

幸好有雨,陸姩湧出的淚水混在其中,也不是太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