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浪淘沙(四)(第2/4頁)

“後來,竇英章忽然暴斃,他家中卻沒有來京中扶棺,”孟雲獻站起身,“我派去竇英章老家的人回來說,在竇英章離世的前一兩月,他一封家書寄回去,第二日,鄰居就沒再見過他的妻小。”

裴知遠聽罷,“如此看來,竇英章的死,應該與潘有芳脫不了幹系。”

夜已深,煨著羊肉湯的爐火也燒盡了。

裴知遠起身告辭,但走到門口,他回過頭,看見孟雲獻坐在那片昏黃的燭火裏,窩在椅子裏,一點兒沒有平日裏的精氣神。

他喉嚨發澀,“孟公,只要找到竇英章的妻小,文端公主府的案子,一定能按死潘有芳,咱們,就先放下玉節將軍的案子吧。”

“如今咱們已經讓葛讓葛大人取代劉廷之坐上了樞密副使的位置,苗太尉也已經知道他親弟弟苗天寧的真正死因,您不是也說麽?嘉王殿下如今也大不一樣了,咱們這些人在一塊兒,總有那麽一日的,您……別傷神。”

“那要花上多少時間啊,敏行。”

大約是酒飲得有些多,近來的事一樁又一樁壓得孟雲獻心肺生疼,“我等得了,你等得了,可是蔣先明和被關在夤夜司裏的那六十余人,卻等不了了……”

“還有賀童。”

孟雲獻呼吸都有些難受,“他在禦史台裏打了訊問他的人,他不許自己說他老師的不好,也不許旁人張口侮辱他的老師,好好的一個翰林學士,如今也下了禦史台的大獄。”

“那是崇之的學生。”

“您得等,”

裴知遠眼中泛酸,“敏行也會陪著您等。”

孟雲獻卻扯唇,“敏行,還是用你從前那一套吧,在官家面前,你得明哲保身,不要跟我站得太近。”

“孟公!”

裴知遠一手扶著門框,他胸膛起伏,翻湧的情緒被他壓了又壓,“我從前那般處事,是為了等您回來,如今您回來了,我就是拼卻這官身不要,也要與您站在一處。”

“孟公,咱們好好活,為了他們,為了新政,算敏行求您。”

夜雪紛紛。

裴知遠離開後,孟雲獻一個人到了書房裏坐著,房中沒有點燈,他也沒讓內知來點,就在這片黑暗裏,一直坐著。

風雪拍窗,呼嘯不止。

忽的,

外面響起很輕的步履聲,暖黃的光在欞窗上鋪開淺淺的一層,孟雲獻後知後覺,擡起頭來。

詭異的是,窗外只有燈影,並無人影。

“……誰?”

孟雲獻看向那扇窗,燈影沒有移動。

他心中怪異,正欲起身,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一陣凜風吹開,隨之鋪陳而來的暖黃光影照亮一片被風裹入門來的鵝毛雪花。

門外,立著一個人。

淡青色的衣擺,潔白嚴整的衣襟,冷風吹得他腰間的絲絳蕩來蕩去,他的身形宛如生在嚴寒裏的松柏,挺拔,端正。

淡淡的寒霧繚繞。

孟雲獻雙目大睜,死死地盯住那張臉。

蒼白,秀整。

“孟相公。”

徐鶴雪看著他,人間十六年,將這位曾在四十余歲官至副相的孟相公變得老了許多。

這一聲,幾乎令孟雲獻渾身一震。

他認得出這個人。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

即便,這個人十四歲便離京,從那以後,他們沒有再見過一面。

那一年,永安河畔,謝春亭中,是他與這個少年最後一面。

他也還是認得出他的模樣。

還是個少年。

比十四歲時更高,也褪去了那時的稚嫩,身姿挺拔,手中不握劍,像個溫文的讀書人。

“子淩……”

孟雲獻唇顫,齒關相觸,他聲音都是抖的。

他猛地站起身,還沒繞過書案,就見徐鶴雪走進來,門外拂來的風仿佛更為陰寒。

徐鶴雪手中提著琉璃燈,一如少年時那般,站在孟雲獻的面前,俯身,作揖,以身為一個人時的周全禮數來尊敬這位長者。

“真的,是子淩嗎?”

孟雲獻雙手撐在書案上,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夢中。

“是。”

徐鶴雪站直身體,“當年您勸我的老師放我離京,我還沒有謝過您。”

孟雲獻撐在案上的指節蜷握,他不住地搖頭,“不,子淩,我無數次後悔,我不該勸崇之,我不該讓他放你到邊關去……”

“您萬莫為我傷懷。”

徐鶴雪返還陽世,不願見故人舊友,除了因為幽都的法度以外,還因為他怕自己會讓已經快要走出十六年前那樁事的人,再度因為他這個人而傷神難過,“我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

“就如同您與老師,從未後悔過一起推新政。”

“我今日來見您,是想送一個人的認罪書給您。”

徐鶴雪上前幾步,將袖中的東西放到書案上,孟雲獻發現他的身形有些淡,淡得像霧,好似外頭再一陣風吹來,就能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