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行香子(六)

十二月初十, 賜婚嘉王與宛江吳氏女的旨意落定。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握著刀立在慶和殿外,今日沒下雪,但碧瓦之上積雪未化, 檐角還有長長的冰淩,冷得人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殿門“吱呀”作響, 苗景貞立時回頭,迎面一股子熱氣混著藥味襲來,穿著狐狸毛領氅衣的嘉王已謝過天恩, 從裏面走出。

“殿下。”

苗景貞俯身行禮。

身後的殿門合上,凜風吹得嘉王的毛領子蓬亂, 他看了一眼身穿甲胄, 英武挺拔的這個年輕人, 不作停留地走過他身邊, “多謝。”

這一聲很輕,只有苗景貞一人聽見。

苗景貞一頓,

他當然知道嘉王在謝什麽。

嘉王夫婦被囚重明殿之時, 那顆有毒的丸藥,本是他趁宮人不注意,塞給嘉王的。

苗景貞站直身體, 回過頭去, 只見嘉王提著衣擺,正朝階下去。

貴妃在宛江的內侄女已經在來雲京的路上, 而嘉王銑足為君父移災的孝舉令潘有芳等人一時使不上力,即便有官員上疏請求官家懲治嘉王抗旨之罪, 但奏疏送上去, 卻都被留中不發。

倪素在太醫局取牌子時便聽說了官家賜婚的旨意,到了南郊別苑, 她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病得形銷骨立的李昔真說起這件事。

“你似乎有話想與我說。”

李昔真冷不丁地出聲。

倪素怔了一下,隨即道:“是。”

“你如此難以啟齒,”昔真身上裹得棉被厚實很多,懷中還被倪素塞了一個湯婆子,這讓她好受許多,“是殿下要娶吳氏女的事?”

“王妃……”

倪素收回探脈的手,她擡起頭看李昔真,這樣一副病容,卻看不出她到底傷不傷心。

恰逢宮娥端了熱湯藥進來,倪素沒說話,只扶著李昔真坐起身,又用披風裹住她,再從宮娥手中接過藥碗。

李昔真自己攏緊披風,靠著軟枕,見宮娥出去,她才開口,“小娘子不必擔心我,自你告訴我殿下回來的消息,我心中便明白,這是遲早的事。”

“娘娘不死心,而殿下能違抗回京的旨,便不能再違抗賜婚的旨,我心裏早就有這樣的準備。”

李昔真接了倪素手中的藥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殿下是一個善良敦厚之人,我一直都很看重他的這份心性,雖為宗親,卻能為民而自苦,我們夫妻兩個雖過得不如其他宗室,可這麽些年我跟著他,從沒有一日後悔過。”

“但我也知道,雲京是容不下他這份心性的,官家容不下,娘娘容不下,朝臣們也容不下……他不願與人為惡,不願回到這裏,可這裏的人卻從沒有真正放過他。”

“我知道他心裏的痛,先失摯友,再死恩師,作為妻子,我盼他安穩,可作為我自己,我又盼他走出那一步。”

“我們已經苟活了這麽多年,再不能為自己而活了。”

滿口是苦澀的藥味,李昔真捏著湯匙的手指收緊,“倪小娘子,若你能再見到殿下,請你代我告訴他,我們的夫妻情分到這裏也夠了,無論是我,還是他,我們都看開一些,公理道義為先,而兒女私情不足道,我很高興他如此抉擇,往後即便不能做夫妻……庶人李氏,亦敬他,愛他,祝他珍重。”

過分嚴寒的冬天裏,日光淡薄得只剩一層淺金,照不化琉璃碧瓦上的積雪,也不能令人感到絲毫暖意。

為防止雪積得太厚,宮裏的宦官們開始踩著梯子上屋頂清理上面凍硬了的冰雪,就是這個當口,宛江的吳氏女進京了。

宛江是吳家的祖宅所在之地,貴妃的這個內侄女,是吳岱在宛江的庶弟的長子所生的女兒,自她入宮,便在貴妃身邊,常與嘉王同進同出。

倪素一直將李昔真的話謹記在心,卻一直未能找到為其傳話的機會。

隨著嘉王與貴妃走得越近,朝中的局勢一變再變。

吳岱曾與魯國公,潘有芳是一路人,吳岱未必沒有私下裏攥握一些他們的把柄,而貴妃作為吳岱的女兒,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陰私。

但顧忌著許多事都曾有吳岱參與,貴妃在嘉王面前還是留了心眼,並未全盤托出,只是提起了一樁吳岱無關的正元十三年的滅黃案。

正元十三年,重州發大水,淹沒良田無數,大批難民一路南逃,時任蓉江制置使的劉廷之正奉命追擊一股在蓉江府造反的起義軍。

然而蓉江府的起義軍頭領十分狡猾,而劉廷之身為文官,從來紙上談兵,他連連錯失剿殺蓉江府起義軍的機會,以比對方多出兩倍之余的兵力,卻受重創。

劉廷之心中憂懼,生怕回京受裁,正逢重州大批難民欲往蓉江府,劉廷之在路上遇見,他邪念頓起,令人喬裝潛入難民之中,散播官府貪了賑災款項,而蓉江府起義軍有千萬之財,可以養眾人之難,若去投奔,必有前程的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