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江城子(三)(第2/2頁)

一個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殘破的靈魂,為受困寶塔的三萬英魂報仇雪恨。

倪素意識到,他從一開始,便是以自損之心再入陽世。

當今的官家可以還給她兄長的公道,卻很難還給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一個公道,事關國之大事,君父威嚴。

其中牽連者眾,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沒有人肯在天下萬民面前承認,十六年前,官家下令處死的叛國佞臣,實則清白無罪,一片赤誠。

這條路,太難。

可他仍願一個人走,哪怕萬劫不復。

他不帶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帶累倪素。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陽世動用術法殺人,那不是屬於陽世的能力,也不是屬於幽都的能力。

那如果他用了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會有他了?

“怎麽這個時候,你還記得我的醫書,”她的聲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懷裏不肯擡頭,“你自己呢?你怎麽不盼你自己點好?”

“我盼你好。”

他說。

倪素幾乎再也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卻努力穩住自己的聲線,“還沒有到最後一刻,徐子淩,我們先不要這麽想,好不好?”

“好。”

徐鶴雪扶著她的雙肩,讓她擡起頭,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瞼底下的淚珠,“你還在生病,不要哭。”

他扶著倪素躺下去,幫她掖好被角,將她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裏,只露出個腦袋,散著烏黑的長發,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其實,”

徐鶴雪看她不肯閉眼入睡,他雙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

“我與永庚年少時曾去過雀縣的大鐘寺,但我如今只記得這樣一件事,卻記不清雀縣是什麽樣的,才返還陽世之時,我跟在你身邊,卻沒有好好看過雀縣,如今想來,還有些遺憾,倪素,你要與我說一說嗎?”

“我不想說。”

倪素將整個腦袋都藏到被子裏,卻還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時,你就會知道了。”

她緊閉起眼睛。

徐鶴雪沒有掙脫她的手,他只是靜默地看著被子鼓起來的小山丘,看著她的手,半晌,他輕輕回握。

他幾乎枯坐半夜,氈棚中的燈燭燃盡,聽見號角聲響,守城軍的嘶喊聲,他立即睜眼,將她的手放到棉被裏,才起身,走出去。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會兒了,他在氈簾外看見他們兩個牽著手,一個躺著熟睡,一個就那麽坐著,他便沒有進去。

“胡人又來了。”

青穹望向城墻之上,守城的兵士們在上面來回奔走,“徐將軍,我看見你偷偷抱倪姑娘了。”

就在天還沒這麽亮的時候,氈棚裏還有一點亮光,青穹掀開氈簾一個探頭,正好看見徐鶴雪俯身,動作很輕地環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他就看了一眼,轉身就蹲在這裏玩樹枝。

“嗯。”

徐鶴雪出來之前已經裹好了長巾,展露在外的一雙眼睛冷淡而沉靜。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點愣了。

像是沒有料到徐鶴雪的坦蕩。

但是青穹轉念一想,好像徐鶴雪從來也沒有在他面前掩藏過什麽,他一直如此坦蕩,唯有在面對倪素時,才會那樣克制而謹慎。

“倪公子!”

段嶸領著兵士匆匆趕來,看見他便喚了一聲。

天色還沒有亮透,徐鶴雪手中也沒有倪素點的燈,他循聲轉身,卻看不太清段嶸的五官。

“天駒山失陷了!”

段嶸喘著氣跑過來。

“那條鐵索,斷了嗎?”

徐鶴雪並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辦法,他拿下天駒山,是遲早的事情。

“已經弄斷了,但我們此番,好歹是還是接回了一些將士,還有從澤州過來的人!”段嶸說道。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駒山之時,魏德昌便及時將天駒山通往雍州城後方的鐵索切斷,石摩奴負傷撤軍後,他們才又將那鐵索重新修好。

只是到如今,還是不得不斷了那條路。

“澤州過來的人?”

徐鶴雪忽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臨近,有人在喚“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嶸身後不遠處看去。

一道玄黑的影子,輪廓他並看不清楚。

灰暗的天色底下,氈棚裏忽然有人掀簾,周挺下意識地看去,那是一個女子,身著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發。

他瞳孔微縮。

那是——倪素?

周挺看見她慌張地張望一下,隨即目光一定,幾步走近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姿挺拔頎長的年輕男人。

長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卻沾著斑駁血跡,清晨的寒風吹得他衣袂拂動。

那衣料,他也曾親眼見過。

“是夤夜司副使,”

段嶸轉過頭,正好看見停在不遠處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