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天凈沙(五)

打了勝仗, 秦繼勛自然是要犒勞將士們的,秦魏二姓的族長毫不吝嗇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與高粱酒,氈棚外是兵士們高高興興來回搬挪幹柴的聲音。

倪素的下頜抵在徐鶴雪的肩, 她遲疑地擡起原本放在他後背的手,琉璃燈盞照見她滿掌濡濕的血液, 她指節屈了一下,血液開始以緩慢的速度逐漸化為細微的瑩塵,幽幽浮浮。

氈棚外有步履聲臨近, 徐鶴雪幾乎是立即松開倪素,青穹一手抱著香燭, 一手掀開氈簾, 正見他們二人相對, 坐在氈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來他懷中的香燭, 卻發現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這種變化,青穹習以為常, 他已經挺過了骨肉生長最難捱的時候,如今除了依舊畏寒以外,已好了許多。

“我來幫你清理燭台, 倪姑娘。”

青穹說。

“你才剛好些, 快回去坐,一會兒我去要些艾葉, 你晚上用它泡腳,也許會好受一些。”倪素說著, 便抱著香燭回到桌案前, 將裹著殘蠟的燭台一一清理幹凈,再將蠟燭一支一支地放上去, 借著琉璃燈中的燭火,點燃。

“倪公子!”

氈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經觸碰到氈簾,她回頭看向徐鶴雪淡薄的身影,立時出聲:“魏統領,不要進來!”

魏德昌抓著氈簾的手一頓,“倪小娘子,這是何故?”

“他受了傷,我正在施救,”倪素飛快跑到徐鶴雪身邊,蹲下去將被子扯來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又扭頭看著氈簾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統領若有話,還請晚些時候再說。”

魏德昌也不知為啥她治傷,他就不能進去,但他還是松開了手,就站在氈棚外頭,“不行,我現在就得說!”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幾碗酒,粗獷的嗓音都沾著幾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還沒脫,不自覺在簾外站直身體,又抱拳俯身,“我老魏來給你賠不是來了!今日我與楊統領實在沖動,我是個粗人,這心裏頭沒有那些彎彎繞繞,也不像你與義兄那樣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證,往後再不這樣了!”

徐鶴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裏,她這一天下來也沒有閑下來的時候,被中其實沒有她的溫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聽裏面傳來徐鶴雪的聲音:“魏統領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敵百之勇,非如此,秦將軍亦無把握偷襲石摩奴駐地,毀其糧草。”

“我就是這一身蠻力還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楊統領本也是要來給你賠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鶴雪敏銳地抓住關鍵所在。

“是啊,義兄說,楊統領近來功勞不小,讓我好生與他喝一頓,他酒量不及我,才兩壇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鶴雪盯住氈簾上的影子,“魏統領,秦將軍在何處?”

“他嘛……”

魏德昌話說一半,聽到些動靜,他轉過頭,正好看見秦繼勛一手按著松紋寶刀走來,他立即喊:“義兄!”

秦繼勛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來給倪公子賠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氈棚。

秦繼勛拍了拍義弟的肩,“德昌,馬上就要換防,你快去安排人將城樓上的兒郎們換下來,切記,酒這東西,他們可以喝,卻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們無論何時都不可放下防備。”

魏德昌撓了一下腦袋,“那你還讓我跟楊統領……”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讓你收斂些,此事怪我,”秦繼勛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軍務,魏德昌也不耽擱,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徐鶴雪在氈棚內靜聽著他們之間的談話,氈簾外只剩一個人的身影,秦繼勛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傷如何了?不知我能否進來?”

青穹在秦繼勛與魏德昌說話間便找出來一張輕薄寬大的毯子,倪素與他一塊兒將搭衣裳的木施搬過來,將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風。

“秦將軍進來吧。”

倪素站直身體,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

秦繼勛掀開氈簾入內,只覺其間亮如白晝,簡易的“屏風”遮擋遮擋了他的視線,倪素走上前,“秦將軍,他受了傷,此時沒有遮面,不便與您相見,請您見諒。”

秦繼勛當然記得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點頭,“我與倪公子如此說話也可。”

青穹將一把椅子搬來他身後,便與倪素一塊兒出了氈棚。

他們也沒有走遠,就在幾步開外,倪素找鐘娘子要了兩個包子,兩碗熱湯,便與青穹一塊兒坐著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還是沒忍住,“倪姑娘,你怎麽不勸勸他?他總是這樣折騰自己,可這裏,又能有幾個人記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記得,也是記得他倪公子這個身份,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