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天凈沙(四)(第2/3頁)

沈同川看著他們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劍如此重,他低頭,看著一顆血珠順著劍鋒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些什麽,”秦繼勛立在甕城內,也才將視線從徐鶴雪的背影收回,“你們是覺得,我太聽他的話。”

“義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繼勛忽然厲聲打斷他,“他要是沒有本事,他所為要是沒有道理,老子身為雍州軍主將,何必要聽他的話!”

“你們以為石摩奴意欲撤軍之時,他為何忽然要冒著風險去與石摩奴交手?”

秦繼勛的視線在魏德昌與楊天哲之間來回,“你們還未歸,石摩奴彼時撤軍,一旦與你們正面相遇,豈非正好給了石摩奴與涅鄰古前後夾擊你們的機會?”

徐鶴雪意不在殺石摩奴,而是在為魏德昌與楊天哲爭取時間,而石摩奴受傷,亦令涅鄰古亂了方寸,無心作戰,只顧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場血戰消耗。

魏德昌與楊天哲皆啞口無言。

秦繼勛看楊天哲遞還的松紋寶刀,他伸手接來,“我不知你們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識得此人,我便越是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劍抵萬刃光,”沈同川提著那柄徐鶴雪用過的劍,走近他們,“這樣的人,無論投身沙場,還是居於廟堂,本該前途無量。”

可惜,那是一個將不久於人世的人。

忽然的靜默籠罩於四人之間,今日本是他們近來對陣石摩奴,最大的一場勝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對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滿臉羞愧。

“誠如秦將軍所言,倪公子這樣的人,我實在不該如此冒犯。”楊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虧城墻上的火把還沒有點起來,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燈為徐鶴雪照亮,暫時還沒有人發現徐鶴雪的身形與常人相比,已有些許淡薄。

倪素掀開氈簾,將他扶進去,原本躺在氈毯上的青穹見狀,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銳地發覺徐鶴雪的不同,他立即起來,拖著遲緩僵硬的身體出去找香燭。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還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爐子上溫,卻聽他道:“不用,給我吧。”

倪素不說話,將茶碗遞給他。

她看著他端茶碗的手,發覺他的顫抖,也隱約看見衣袖底下血紅的傷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氈簾外,鐘娘子的聲音傳來,“魏族長聽說你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所以叫了人來請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這一兩月以來,倪素用她的醫術治好了難民中疾病纏身的婦孺,亦跟隨軍營中的醫工們為受傷的將士醫治外傷,此地幾乎無人再疑心她的醫術,城中有難產的婦人,或身上有隱症的婦人,都開始來尋她治病。

鐘娘子與人閑聊,將倪素出身江南雀縣,杏林世家的事兒說了出去,她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亦是從鐘娘子這兒傳出的,魏府的老內知在氈帳外頭接著鐘娘子的話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這秋寒之時便開始雙膝作痛,聽說你會針灸,不防便去我們府中試上一試?若你的法子有用,我們主君少不了你的賞。”

傲慢的主君,養出的家仆也是傲慢的,這番話高高在上,倪素滿眼都是眼前這個人手臂上皸裂的傷口,她心中充盈憤怒,扭頭看著氈簾上映出的人影,風吹簾動,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頭的老內知顯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識擡舉,他臉色一變,語氣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戰事所致,你以為我們主君會要你一個小娘子去給他看腿?”

“城中的醫工,你們喜歡找誰便找誰,我金針刺穴的本事學得不好,就不拿你們的老族長來試了,我怕他試不起!”

倪素一番針刺般的話令老內知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在外冷哼一聲,“好個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氈簾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頭撞見徐鶴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別這樣看我。”

“你怎麽了?”

徐鶴雪虛弱到說話幾乎只剩氣音,一手撐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會死,”倪素幾乎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眼眶又湧上淚意,看著他蒼白的面龐,“可是你呢?”

你死了。

這個陽世所有的藥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淚滑下臉頰,倪素顫聲,“他是剮了你的其中一人,憑什麽他可以活到兒孫滿堂,而你不能?”

徐鶴雪怔怔地看著她,琉璃燈盞的光悄無聲息,以微弱的力量,緩慢地修補著他殘缺的魂火,凝聚起他散不斷散出的瑩塵。

他擡起手,還沒觸碰到她臉頰的淚水,倪素又忽然來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