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破陣子(二)

火折子的焰光驟然湮滅, 帳中晦暗而靜謐,徐鶴雪遲鈍的五官顯露不出太多的表情,猶如一捧無法融化的山上積雪。

倪素臉頰微鼓, 正欲再吹燃火折,卻見他身上忽有瑩塵倏爾炸開, 幽幽浮浮,像一顆顆被朔氣吹起的雪粒子。

“怎麽會這樣?”

倪素嚇了一跳,忙掀開他的衣袖, 腕骨光潔而冷白,並無剮傷顯露。

“……沒事。”

徐鶴雪拉下衣袖, 稍稍側過臉。

瑩塵並非只有在他受傷時才會出現, 曬月亮的時候它們會出來滌蕩塵垢, 他心緒波動的時候它們亦會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而動。

他失去血肉之軀, 亦很難再用人的方式表露自己的情緒,瑩塵無聲承載了他的情緒外化,亦令他有時萌生出一種剝離出另一個自己的錯覺, 以最冷靜,最克制的情態去冷眼旁觀那個自己的沉淪。

就如此時,他冷眼旁觀著自己的瑩塵, 因為她的一句調侃而像一簇煙花似的炸開在她眼前。

“我們還是快些走, 否則日光出來,露水就曬幹了。”倪素將火折子收回懷中, 一手拿起瓦罐,一手扶他起身。

“倪公子。”

外面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倪素與徐鶴雪幾乎是同時聽出那是段嶸的聲音。

“您托將軍找的那兩個人, 我已經著人將他們帶過來了。”

段嶸話音才落,聽見裏面的步履聲近了, 他一擡頭,卻見掀開帳簾的,是梳著男子發髻的倪素。

“倪姑娘!”

裹著鬥篷,遮了腦袋的青穹一見她,便喚了一聲。

他們父子兩個就在段嶸後頭不遠處,倪素一見他們,便露出笑容,隨即又對面前的段嶸作揖:“多謝段校尉。”

“何必言謝……”

段嶸摸了摸後腦勺,沒見徐鶴雪出來,他便問:“倪公子他可是身子不適?要我去請醫工麽?”

倪素搖頭,“不必了,我便是醫工。”

“小娘子是醫工?”

段嶸有些驚訝。

“是,家學淵源,耳濡目染,”倪素說著,看青穹與範江過來,兩人手中都各自捧著一個瓦罐,她不由問,“你們去瑪瑙湖了?”

“是,公子好不好?我這就去給他煮茶喝吧?”

範江一瘸一拐地走近。

“好。”

倪素應了一聲。

段嶸看著青穹與範江進了營帳,他心中不由一嘆,裏面那位倪公子還真是講究,尋常的水不成麽?偏要瑪瑙湖那片荻花叢的露水……以至於他的人跟著這對父子在瑪瑙湖耗了幾個時辰。

“那什麽,將軍那兒有些好茶葉,我去取來給倪公子用吧。”段嶸見倪素回頭來看他,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扔下一句話,轉頭開溜。

一連三日,範江與青穹都在段嶸的兵士們的監視下,在瑪瑙湖畔取滿滿兩罐露水回來給徐鶴雪煎茶。

徐鶴雪三日來未曾露面,而秦繼勛在自被宋監軍的親兵帶著令牌傳喚走後一直沒有回營,直到第四日清晨,秦繼勛風塵仆仆地騎馬歸來,下了馬只聽段嶸說了幾句話,便鉆入徐鶴雪的營帳。

“倪公子似乎病勢沉重,不若我再為你招名醫來治?”

秦繼勛看著躺在床上,長巾遮面的年輕人,他的衣袖翻卷了些,露出來的手臂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積重難返,藥石無靈。”

徐鶴雪淡聲拒絕。

“既如此,公子何必……”秦繼勛才出聲,又咽下。

徐鶴雪看向他,“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若將軍是我,會否趁此一試?”

秦繼勛啞然。

“宋監軍逼得太緊,我與義弟德昌就快難以招架,我這幾日每日都去沈同川那兒拜訪,但他一直不做反應。”

也許當年的沈同川胸中意氣無限,但很顯然,這些年沈同川窩在雍州這個風沙地,已消磨得什麽都不剩,一心只想和光同塵。

秦繼勛的神情有些沉重,“倪公子,楊天哲的起義軍應該是收到了一些消息,以為我們會與蘇契勒一起圍剿他們,如今他們停在汝山按兵不動,我怕宋監軍與蘇契勒在我們這裏使不上力,便會利用楊天哲,激起其魚死網破之心,與我們正面相抗。”

到時,他們便成了被動迎敵。

宋嵩的命令他們更不能不聽。

徐鶴雪聽了,卻問:“我想問秦將軍,你心中是如何想楊天哲的?”

“此人,”

秦繼勛想了想,“此人我並不了解,他當年因父罪而被牽連,趁亂出逃雍州,去了胡人帳下做官,我實在拿不準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將軍不是拿不準,是你根本不信他。”

徐鶴雪一語道破,“你不信他,但他的起義軍確是十三州窮苦的齊人百姓,他們此次起義,還帶著老弱婦孺,這是你不願與他起爭端的原因,但你也因此疑心,楊天哲帶著這些人,便是要逼你雍州收容他,你若以刀兵相向,則失十三州齊人的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