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蘇幕遮(六)(第2/2頁)

倪素想搖頭,又忽然意識到他看不見,她立即說:“不困。”

“你……”

緊接著,她又忍不住問,“為什麽要說你姓……倪?”

徐鶴雪聞聲,他稍稍側臉,一雙眼睛垂著,卻循著她的方向,問:“可以嗎?”

“……可以。”

倪素低聲回應。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麽多,他明明可以隨意說出一個姓氏,卻偏偏脫口而出一個“倪”字。

驀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句——我依附於你。

她的手倏爾攥住袖子邊。

徐鶴雪已經死了,依附著她的這道殘魂,將自己在人前歸於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但他的那雙眼睛卻有了輕微的弧度。

倪素看著他,忽而從一旁拾撿起一塊幹柴來,拋入火堆的刹那,激起火星萬千,點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刹清亮剔透。

火焰張揚亂舞,徐鶴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臉,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卻聽她忽然說:“你很高興,對不對?”

她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從他不多的情緒裏發現他的變化,他這樣一個渾身都浸透雪意的人,處處透著嚴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卻有了一些細微的,生動的情緒。

端著一碗魚湯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他會伸出一只手試圖感受火堆的溫度,聽見她說“可以”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彎。

他在月輝之下,周身浮動的瑩塵似乎都顯露了一分無聲的雀躍。

徐鶴雪稍稍有些發怔,但片刻,他“嗯”了一聲。

“為什麽?”

倪素追問道。

為什麽?徐鶴雪想起那句“雖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邊,扶著他的手臂,對秦繼勛說出的那番完整的話。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邊,請人信我。”

在雲京,蔣先明遇襲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邊,請蔣先明信他。

倪素立時想起蔣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緊,開口時嗓音都有些澀,“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當初將你……”

蔣先明,就是那個在雍州將徐鶴雪處以淩遲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蔣先明親自監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過刑的刑台。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澀,“他那樣待你,你那時為何還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鐵證’在前,民怨沸騰,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卻並非是殺我之人。”

徐鶴雪看著她,“他是個剛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剛直,使好官殺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可我還是……”

她心中裹覆陰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覺得那股陰寒嵌入了骨縫,隱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鶴雪完全可以憎恨蔣先明,可他沒有,他理智地面對自己的死亡,承受剮去血肉的劇痛,甚至為了大局,他亦能摒棄前嫌,救蔣先明的命,與其一同追查代州糧草案。

“可能,是我狹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躍,她只要一想到身邊這個人生前所受的屈辱與痛苦,她便沒有辦法冷靜地看待蔣先明。

可他說的沒錯,蔣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個人,卻並非是真正殺他的人。

“這不是狹隘。”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長巾,他那樣一雙冷清的眼盯住她,“你從來不狹隘。”

她從不是一個狹隘的女子,她心胸寬仁,裝著世人的病痛,亦會為他,心中不平。

上一個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師張敬。

老師已經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護。

火堆燒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陣火星鋪散開來,倪素倏爾回神,一只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身邊帶了一下,躲開濺來衣擺的碎光。

他很快松開她的手。

但倪素卻覺得那種被冰雪包裹的觸感仍在,她擡起眼與他相視,不遠處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齊,撞得甲胄聲聲作響。

“倪素,蘇契勒的軍營我一個人去,”

倪素又聽見他的聲音,她看見他側過臉,而月華朗照,他的周身瑩塵浮動,整個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著迷,“你聽我的話,就在這裏等我。”

遲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軀,遇見這個女子。

在識得他的汙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識得他這個人,給他信任,為他辯白。

這世上,

無人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