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永遇樂(二)(第2/3頁)

“認罪書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錢唯寅認此罪,不認偽證之罪!此生此身無以相贖,唯有一死!”

錢唯寅嘶喊著,憋紅眼眶。

若,當年他沒有被一念之差裹挾,若,他當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讀之時反復讀過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曾是令他一讀,便會覺得渾身血熱的先賢之言,他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後來他在代州為官,觸及錢財,事關性命之時,他便將這些都忘了。

一步錯,步步錯。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錯,也終不懼死。

錢唯寅至死不肯改證詞,鄭堅與審刑院的這場刑訊終究草草收場,正元帝基於錢唯寅的認罪書與其上交的證據,問罪牽涉代州糧草案的十幾名官員。

十幾名犯官被處決,正元帝無法再回避這樁代州糧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詔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宮,安置饑餒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詔一下,官家已三日沒上朝了。”

裴知遠扶著孟雲獻走到政事堂的後堂中,張敬離世後,孟雲獻生了場病,今日才勉強到宮中來議事。

“你看崇之多厲害,他想讓官家下詔罪己,官家縱是不願,也不得不如此。”孟雲獻找了張折背椅才坐下,卻見旁邊的椅子上蜷縮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是翰林學士賀童。

“賀學士,你怎麽在這兒睡著了?”裴知遠伸手拍了拍賀童的肩膀,“孟公在這兒呢,你快醒醒。”

賀童聽見“孟公”兩字,他睜開眼睛,一回頭果然看見孟雲獻正坐在旁邊,他立即起身朝孟雲獻作揖,但他如今這般模樣卻算不得體面,因為窩在椅子裏睡覺,官服都有些皺皺巴巴。

孟雲獻看他胡須雜亂,“你這胡子怎麽不剃一剃?”

“這幾日除了忙老師的喪事,我還在整理老師交給我的詩稿,便忘了這些事。”賀童的嗓音有種熬過大夜的啞。

“你再是個年輕人,也不能這麽熬,崇之也不想看見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雲獻說。

聽孟雲獻提起老師,賀童不免眼眶發澀,他喉嚨動一下,擡起頭看著孟雲獻,“孟相公……”

“您可知,老師讓我整理的詩稿,是誰的?”

孟雲獻一頓,“不是他自己的嗎?”

賀童搖頭,“不是。”

“是徐鶴雪的。”

這個名字,曾被他寫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筆一劃地歸於糞土,賀童迷惘地望著孟雲獻,“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國,我的老師不會被流放,我的師母師兄亦不會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師他臨終前要我整理的詩稿,是徐鶴雪所有的詩文,都是老師親手默的。”

“我想請問孟相公,老師所言……”

賀童想起那日的刑台,想起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老師在斷頭台前的那番話,他喉嚨艱澀,忽然啞聲。

“你應當了解你的老師,若無實證,他必不會下此斷言,”孟雲獻接過話來,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著眼簾盯著看,“賀童,你老師的確是受他牽連才會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卻是你老師與我,先害了他。”

此話一出,賀童立時心頭一震。

“當年崇之與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樹敵無數,更為宗室所恨,我與崇之為武官提權,在當時便被吳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邊關的徐鶴雪受多方掣肘,如今雖尚不知當年害他與三萬靖安軍受冤的人是誰,卻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我與崇之的原因。”

孟雲獻的哀慟幾乎要碾碎他的心肺,為張敬,也為當年那個遠赴邊關,一去不回的少年將軍:“賀童,聽你老師的話,好好留存住徐鶴雪在這世間最後的一絲痕跡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張小娘子母親的病,這兩日,張小娘子又與同在一個巷子住的鄰裏說起她,那婦人便上門來請倪素治病。

倪素一連幾日都去婦人家中看診,她將那團光放在自己隨身的藤編小藥簍裏,即便是白日裏,她出門便會提上一盞燈,也不管旁人異樣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為何提燈?”

那婦人的兒媳送她離開家門,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等人。”

倪素簡短地答了一聲,也不管那兒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琉璃燈盞,轉身往巷子口去。

藥簍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時不時地總要看一眼裏面的光,它還沒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點很多的燈燭,也沒能令它變得更明亮一點。

徐鶴雪。

她想起他的這個名字。

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過一兩歲,她兒時其實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書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兇神惡煞,投敵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