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水龍吟(一)

“你忽然這樣問我, 我一時也想不起什麽。”

倪素細心擦拭過他的臉,將帕子扔到盆裏,“等我想好再告訴你。”

她知道他絕不會願意在她的面前脫下這身滿是血汙的衣衫, 亦不會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傷口,便什麽也不說, 又去取來幹凈的柳葉水。

倪素來了又走,那道房門合上,徐鶴雪一手撐在床沿勉強起身, 結了鮮紅血痂的傷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蒼白的指節勾開衣帶, 緩慢地脫下外袍與中衣, 素紗屏風半遮半掩他一副蒼白清臒的身體, 其實與死前沒什麽兩樣, 因為在邊關五年的關系,他持過長戟,握過刀劍, 馴過烈馬的軀體筋骨流暢而肌理分明,並不似尋常少年那般單薄。

只是他身上的剮傷太多了,殷紅的血液流淌下來, 他從盆中擰來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瑩塵飛浮,滿室明亮的燭光裏, 他越發看清自己這副身軀,即便痛得劇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傷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這些,他才躺在床上,將被子拉過,蓋在身上。

兩盞琉璃燈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燈罩,暖黃的火光,他臉頰抵在軟枕上,盯著那兩盞燈。

這燈,是他們在去尋蔣先明的路上,倪素敲開一家制琉璃的鋪子買來的。

她說,如此,往後他們都不必怕雨夜出門。

徐鶴雪閉起眼,他沒有睡眠,也不會做夢,但此刻聽見夜雨沙沙,他穿著幹凈的衣衫,錦衾裹身,卻也覺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滿室明亮的燭火間,邁著極為艱難的步履,走到書案前去,潑水研磨,鋪展宣紙,伴雨落筆。

那本暗賬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蔣先明查得七七八八,盡都被蔣先明寫在賬冊之上,算作批注。

少傾,宣紙上添了十幾個人名。

徐鶴雪坐在案前,一手扶著案角,墨痕已幹,他卻暫時未能從這些名字中,找出什麽關聯。

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給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錢,就連杜琮,看似賬上銀錢往來不少,但夤夜司從他家中抄出的錢財卻並沒有這賬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鶴雪再擡眼掃過紙上的名字。

竟沒有一個在京官員。

一連幾日春雨不停,雲京城總是籠著一層濕潤的薄霧,皇城之中除卻雨霧,卻要再添一片陰霾。

正元帝信道,幾日前清醮,令嘉王趙益奉青詞,然而嘉王拖了一兩日,竟在慶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無從落筆。”

此舉立時觸怒正元帝,嘉王當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帶至重明殿禁足。

前來訊問的人換過一撥又一撥,嘉王驚懼無狀,有口難言,問自是問不出來的,從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準允,入重明殿中時,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濃烈的陰影裏,抱著雙膝,雙目渙散。

“殿下。”

李昔真提著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細細地打量著他的這張臉,她眉眼間滿是心疼,不由伸手觸摸他的臉。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喚她,“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殿下是想帶我回彤州,對嗎?”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著多少沉重的思緒。

嘉王不答,卻擡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時便稀裏糊塗地被封為嘉王,那時我便住在這裏,宮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裏暗裏不知苛待我多少,後來有了安王,我有時竟連一頓飽飯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個名字才說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濕潤,他再說不出後面的字,“再之後,他出了事,老師與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於此三年整,這裏於我,實在算不得是什麽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這裏,回來這麽多天,我不敢睡覺,不敢做夢,可腦子裏還是那些年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無子,此次忽然留您長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會冒險拒寫青詞。”

李昔真與嘉王青梅竹馬,他的性情,他經歷過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對正元帝,恐懼甚重,敬愛不夠。

他心底的結,是籠罩著他一生的陰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又要活在陰影之下,他絕不甘願。

他此舉便是故意觸怒正元帝,好讓其像從前一樣,以一種絕對的厭惡,將他這個不成器的養子徹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來見老師的。”

嘉王發髻淩亂,幾綹淺發落在鬢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雙肩,“老師既不見我,這雲京,你我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們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求,我只要你身體康健,我們活過這一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