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采桑子(五)(第2/3頁)

“她說與那人並不相識。”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說她說了謊,可她又何必說謊哄騙我?”

“丹丘意欲增加歲幣,您才上了拒絕給丹丘歲幣,並主戰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鉤,”苗景貞的臉色有些不好,“還是用一個胡人來加罪於您,這是存心侮辱您。”

“還望爹往後三思而後行,不要聽見小叔的名字便什麽也不顧。”

“還不是因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當時身受重傷不在邊關……”

苗太尉一改平日裏那般爽朗的模樣,顯露出幾分沉郁,“景貞,你小叔死的時候,才二十來歲,連媳婦兒都沒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們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兒媳在,可他的屍骨卻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麽都不剩,我如今,也僅能給他立一個衣冠冢。”

“就因為送來的信上說小叔之死另有內情,您便亂了方寸麽?”

苗景貞無奈,“爹,當年的軍報還在,那些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也都在,便說那蔣禦史,他也是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中的一個,誰都知道,當年丹丘將領蒙脫以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相要挾,使罪臣徐鶴雪領三萬靖安軍投敵,而蒙脫出爾反爾,將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屠戮於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軍,雍州城這個軍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鶴雪”這三字從苗景貞口中說出,苗太尉的臉色立即陰沉下去,他一手攥著茶碗,竟生生將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啞聲,“老子當年若早知他是這麽一個沒血性的人,就該讓他滾回雲京,何如由他……貽害大齊?”

若在雲京,他也許還能做他的少年進士。

身在廟堂,也比身在沙場要好,

至少不必在風沙血影裏迷失自己,從天之驕子,到一敗塗地。

天色濃黑如墨,點綴幾顆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時天還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時提著的這盞燈也不是自己點的,她穿過熱鬧的街市,走到無人的靜巷,一直有淡霧輕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打開燈籠,將裏面的蠟燭吹熄,又重新點燃,一捧火光搖搖晃晃,倪素擡起頭,看見不遠處有個小孩兒在家門口歪著腦袋看她怪異的舉動。

那個小孩兒忽然朝她露齒一笑,隨即將手中的雪球拋向她。

然而雪球沒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霧化成細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腳邊,那小孩兒瞪大雙眼,像見了鬼似的,轉身被門檻一絆,栽進了院門裏,發出嘹亮的哭聲。

倪素忍不住笑起來。

“徐子淩,你會嚇人了。”

她說。

淡霧輕拂她的袖邊,化為一道頎長的身影,他是依附著她的,從頭到尾。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靜默地看著她。

倪素提著燈站起身,“我們回家。”

似乎“回家”這兩個字總能為他找到一絲有溫度的歸屬感,倪素每回這樣說都能在他宛如嚴冬般凋敝的眼底發現一些不一樣的情緒,他總會在這樣的時候,顯得很順從。

所以她也很喜歡這樣和他說話。

其實讓這樣一個久離人世的鬼魅感到開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總是想這麽做。

兩人並肩走過那間有哭聲的宅院,聽到裏面小孩兒抽抽噎噎的,還在和娘親叫嚷著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聲。

“你還痛不痛?”

徐鶴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將養好,那日在瓦子裏又扯到了後腰的傷處,這幾日又有些難捱,但她搖頭,“已經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藥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醫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應聲。

“我與苗太尉說的話你聽見了嗎?”倪素問他。

“聽見了。”

“你覺得我說的有錯處嗎?”

“沒有,你答得很好。”

徐鶴雪話音才落,倏爾想起她與苗太尉說的那句“不願因我的不想,而棄一人於不顧”,他走在她所持的燈影裏,忽然又道:“倪素,我雖不記得從前的許多事,但我想,我曾經,一定從未遇見過你這樣的姑娘。”

倪素一頓,擡眸望他:“我……是什麽樣的?”

“敢於存志,不以艱險而生憂懼,不以世俗而畏人言,”徐鶴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對他避之不及,願意暫且留在這個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幾乎呆住,她手持的燈籠中火光照著他周身彌漫的瑩塵,他整個人在冷暖交織的亮色光影裏美好得如一場幻夢。

不知怎的,她的臉頰有點燙,躲開他清冷的眉目,囁喏了一聲:“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