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過去才三日, 蔡春絮便親自來南槐街邀請倪素去太尉府中飲宴。

除卻苗太尉那位身為殿前司都虞侯的長子苗景貞還在宮中當值,太尉府這一家人也還算齊整。

苗太尉在席上並不怎麽說話,只等宴畢, 他才尋了個由頭請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幹凈了胡須, 人看著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與我夫人都不知曉,所以席上我並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從爐上提來一只壺, 倒了一碗熱茶遞給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當初能提早從夤夜司中出來, 也要多謝二公子與蔡姐姐, 後來又在您府中叨擾多日, 正不知如何報答。”倪素捧來茶碗, 笑著說道。

“你家對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們家的,這對咱們來說都是一樣的,”苗太尉坐下去,雙手撐在膝上,“元宵那日, 倪姑娘是去瓦子裏玩兒的?”

“是, 我來雲京這麽長一段日子,還從沒真正瞧過雲京的繁華, 我聽說瓦子裏熱鬧,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點點頭, “咱雲京的繁華熱鬧, 又豈止是瓦子那一處,只是不知倪姑娘你還要在雲京待多久?”

今夜雖未落雪, 但夜裏仍寒,倪素手掌緊貼瓷碗,“應該,還要長住。”

“我還以為,倪姑娘不會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為我的不想,而棄一人不顧。”倪素吹著碗沿的熱霧,抿了一口熱茶。

“倪姑娘說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裏他曾瞧過一眼的背影,她搖頭,“一個在我來京路上幫助過我的人。”

她低垂眼簾,地面一團淡白的影子浮動。

“倪姑娘留在這裏也好,若覺一個人冷清,也可以來太尉府與阿蔡作伴,”苗太尉說著,到底還是忍不住問出聲,“只是我很想問姑娘,當日在瓦子裏,與姑娘為伴的那位公子是誰?”

一連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總覺得十分熟稔。

“其實,我與他並不相識。”

倪素說。

“不相識?”苗太尉輕皺了一下眉。

“當日我在瓦子中見到您,便想上前與您說兩句話,豈知沒走幾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訴我您或將有危險,讓我帶您躲起來。”

“瓦子裏樓上樓下的那麽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與我相識,必是向我而來?”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實也想問太尉,他難道是與您相熟的人?我伸冤的事在雲京鬧得翻沸,又與您家走得近,難道他此前便識得我?”

倪素這一番反問,倒令苗太尉有點愣住了,他竟也順著她的話頭思索起來,眉心擰成川字,半晌,他煩躁地抹了一把臉:“他媽……”

余下的話還沒出口,他擡頭對上倪素的目光,訕笑一聲,“倪姑娘見諒,我是個粗人,這些渾話說慣了……”

倪素忍笑,搖頭。

“姑娘可知,那雅室裏等著我的是什麽人?”

“當日您與蔣禦史趁亂離開時,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嚴肅許多,“若那時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獄中刑訊。”

“雖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與你都幫了我很大一個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麽,應該便是一個上過戰場的武將。”

苗太尉下意識地想摸一把胡須,卻只摸到自己光禿禿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對胡人那般了解?”

武將。

倪素聞言卻有些發怔。

她想起徐子淩的手,她見過那雙手握筆,見過那雙手翻書,也見過他握劍,但她常常會忘記,他原也有鋒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斂於那副清臒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麽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習慣,知道胡人行走的姿儀,知道胡人的草場有多遼闊,牛羊有多難得……就好像,他真的去過那裏似的。

“也許吧。”

最終,她輕聲回應苗太尉。

若那胡人還活著,少不得還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輕公子對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於八具屍體擡進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韓清卻什麽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請倪素前來,便是想知道當日助他逃過此劫的人究竟是誰,哪知道這番話談下來,他是越發糊塗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請二兒媳蔡春絮將人送走後,他一個人又在亭中坐了一會兒。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攜帶一身寒氣從宮中回府,一身甲胄還未脫,見父親在亭中獨飲,他走上前才發現苗太尉往嘴裏灌的哪裏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說的?”苗景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擺在苗太尉對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