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定風波(三)(第3/3頁)

偌大的政事堂,正值用飯的時辰,沒有幾名官員在堂內,孟雲獻進門,看見一名堂候官收拾了一堆書冊,他便問:“那些都是什麽?”

“孟相公,”

堂候官忙躬身,道,“這些都是張相公要的,正元年間的百官歷年政績考。”

“他要這些做什麽?”

孟雲獻心中怪異。

堂候官搖頭,“下官不知。”

“行了,我拿著吧。”孟雲獻走過去接了過來,隨即往後堂去。

張敬不喜熱鬧,並沒有與那些官員一起去吃飯,翰林學士賀童拿了一個食盒過來,張敬便一個人在後堂裏用飯。

“你身體還沒好?怎麽就吃這些。”

孟雲獻走過去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清粥小菜。

張敬擡頭,見他懷中抱著一沓書冊,他的神情一滯,隨即又垂眼,自顧自地喝粥:“吃慣了這些,其它的就不好克化了。”

“那你要這些做什麽?”

孟雲獻將書冊都放在案上,“不要告訴我,你想整頓吏治?”

“你回來推新政弄得不痛不癢,也不許我下猛藥?”

張敬眼皮也不掀一下。

“眼下不適合。”

孟雲獻自慶和殿回來這一路走得急,他也不管案上是不是冷茶,端起來就喝了。

“那要何時才適合?”

張敬一邊喝粥,一邊道,“孟琢,我看你被貶官一趟,你的膽氣也被磨沒了,官家要封禪,你便為他籌措銀兩,你可真是越來越會做官了。”

孟雲獻面露無奈,“官家封禪之心可比重推新政要堅決得多,那日我在慶和殿提及封禪也是為了讓官家正視冬試案,當時蔣禦史正在殿中,但他卻並沒有出言反駁而是事後另外寫了奏疏反對封禪,他是官家唯一能夠容忍的近臣,而你呢崇之?你才回來多久?官家對你尚有疑慮,你又為何要在此時上疏打官家的臉?”

張敬在聽見他說“他是官家唯一能夠容忍的近臣”這句話時,他握著湯匙的手緊緊地蜷握,幾乎有些細微地發顫。

他倏爾擡眼看向孟雲獻,“你應該知道,他是如何做了那近臣的。”

孟雲獻一怔。

他當然知道,

玉節將軍徐鶴雪死的那年,便是蔣先明青雲直上的那一年。

“難道就因為官家只能容忍他,我們這些人便不可以說真話了嗎?為官之道,便是如此嗎?北邊一十三州尚未收復,我大齊還要向掠奪我國土的胡人交十萬歲幣!近幾年越是彈壓,匪患便越是不止,如此境地,官家還要勞民傷財,封禪泰山?”

張敬撂下湯匙,站起身,“孟琢,我問你,若人人都不肯說真話,又如何澄清玉宇,維護社稷?”

“我不是說你不能說,只是時機不對!”

孟雲獻皺起眉。

“如何不對?今日你在慶和殿中,官家問過你了?你為我說話了是不是,你是站在何種立場為我說話的?”

孟雲獻張了張嘴,他對上張敬的視線,喉嚨有些發幹。

同僚,而非好友。

因為官家並不希望他們兩人再為友,他們最好一直如此不對付,官家便不用擔心他們兩人合起夥來算計任何事。

“你沒有立場,便不該為我說話。”

即便他不言,張敬也已洞悉他在官家面前究竟是如何自處的,“我要做些什麽,要如何做,都與你無關,我是官家的臣子,亦是大齊的臣子,我為君,也要為國,我做不到與你一般,凈撿官家喜歡的話說。”

“張崇之!”

孟雲獻生怕他說這樣的話,僅僅只是“同僚”二字,孟雲獻尚未出口便已經先為此自傷,他慣常是能忍的,過了這十四年的貶官生涯,他變得比以往更能忍,可當著這個在他心中依舊萬分重要的舊友的面,他的能忍也變得不能忍,“十四年前,我整頓吏治的後果是你與我兩個人割席分道,是你失妻失子,一身傷病……不是我變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急不來。”

孟雲獻與他對峙著,半晌,他閉了閉眼,幾乎是出乎張敬意料地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崇之,君仁,臣才直。”

為君者仁,為臣者才敢直。

若君不仁,則臣直,也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