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定風波(一)

“若不能為兄長伸冤, 民女亦不懼死!”

伴隨笞杖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受刑的女子用盡力氣呼喊出的這句話幾乎震顫著所有圍觀者的耳膜。

如此刑罰,即便是男子也很難不懼怕, 譚判院也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弱質女流, 竟能生生忍下這十幾杖且始終不告饒。

“大人……”

一名皂隸握著沾血的笞杖,面上終歸還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譚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動也不動。

“已經十二杖了。”皂隸小心地看著判院大人。

譚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猶疑,但沉吟片刻, 還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廢, 還有八杖。”

“是……”

皂隸無法, 只得再度舉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 震得瑩塵閃爍四散, 徐鶴雪的衣襟幾乎染了一圈觸目驚心的紅,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剝離身上銀白的瑩光輕輕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剝離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過的, 最重最恥辱的刑罰。

他幹凈的衣裳濕透了,斑駁的血跡令他看起來比她還要狼狽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顫抖, 朝他搖頭。

她不能大聲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這麽多人的面前與他說話。

她的眼淚淌下臉頰, 指甲幾乎要嵌進春凳的縫隙裏。

“譚判院,倪素身為女子, 十六杖,已經夠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 有人撥開人群, 立在鼓院大門外,朗聲說道。

譚判院聞聲擡頭, 見是一身著玄衣的年輕人,他擡手示意皂隸停手,隨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擾亂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見過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給守門的皂隸看過,又看向身後,“下官奉命,送吳衙內入鼓院與申冤者當堂對質。”

他話音才落,譚判院便見外頭的百姓退到兩旁讓出一條道來,一行人擡著滑竿,滑竿上坐著一個臉色蒼白,似在病中的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狀,被告者需得在場,當下譚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進來。

眼看吳繼康便要被人擡進去,蔡春絮不顧夫君苗易揚的阻攔,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吳繼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吳繼康身上,他臉色都變了。

“既是被告的殺人兇犯,怎還被擡著進去?是自個兒沒腿腳嗎?讓他下來自己走進去!”

蔡春絮嚷嚷起來。

人群裏立即響起附和聲:“就是!讓他下來!”

也不知道哪兒飛來的爛菜葉子臭雞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廝想擋也沒擋住,吳繼康被砸了個正著,他瞪大雙眼,難以忍受自己身上的肮臟,臉色越發怪異起來,胸口起伏正想發作,卻聽一旁的周挺淡聲道:“吳衙內,請起身入鼓院受審。”

受審這兩字周挺說得緩慢,意在提醒吳繼康自己此時的處境。

吳繼康難堪地站起身,被身邊的小廝扶著,慢慢地走進鼓院大門裏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後幾乎被鮮血染透,整個人無意識地抽搐著。

吳繼康本能地握緊了小廝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這樣的刑,她怎麽還沒死呢……

“衙內。”

小廝低聲提醒他上階。

但還是晚了,吳繼康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階前,他被小廝扶著站直身體,朝堂上正座的譚判院作揖:“拜見判院大人。”

“大人,這笞杖還打嗎?”

皂隸在一旁小心問道。

譚判院也犯了難,一時也說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後審案,是為防誣告,不敬聖上,以此刑法而試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於懲戒,而在於試誠心,難道大人以為,此女心還不夠誠嗎?”周挺走入堂中,指著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說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規矩。”

譚判院皺起眉,“無有規矩,不成方圓。”

“大人!學生願代她受刑!”

鼓院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著門口皂隸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挪動視線。

竟是何仲平。

他撲通一聲跪下去,高聲喊道:“霽明兄生如渾金璞玉,奈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我受霽明兄照拂,與霽明兄為友,今日若眼睜睜看著他唯一的妹妹一個人為他討公道,我何仲平枉讀聖賢書!殺人者償命,古來有之,霽明兄雖死,可吾等寒門讀書人仍在!學生何仲平,甘受刑罰,為吾友倪青嵐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聞鼓,又入鼓院受刑的這一段時間內,此事便已傳遍了雲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聞訊趕來,那些與他同樣出身寒門的讀書人也棄了書院的課業,匆匆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