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烏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戰, 杜三財是負責運送糧草的武官。

可徐鶴雪與他的靖安軍在胡人腹地血戰三日,不但沒有等到其他三路援軍,也沒有等到杜三財。

十五年, 三萬靖安軍亡魂的血早已流盡了,而杜三財卻平步青雲, 官至五品。

房內燈燭滅了大半,徐鶴雪孤坐於一片幽暗的陰影裏,他的眼前模糊極了, 扶著床柱的手青筋顯露。

“徐子淩。”

倪素端著一盆柳葉水,站在門外。

徐鶴雪本能地循著她聲音所傳來的方向擡眸, 卻什麽也看不清, 生前這雙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劃過, 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 他不確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麽模樣,可那一定不太體面。

“我不進來,你會好受一些嗎?”

倪素放下水盆, 轉身靠著門框坐下去,檐廊外煙雨融融,她仰著頭, “你知不知道, 我其實很想問你的事,但是我總覺得, 我若問你,就是在傷你。”

昏暗室內, 徐鶴雪眼瞼浸血, 眼睫一動,血珠跌落, 他沉默良久,啞聲道:“對不起,倪素。”

她是將他招回這個塵世的人。

他本該待她坦誠。

可是要怎麽同她說呢?說他其實名喚徐鶴雪,說他是十五年前在邊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國將軍?

至少此時,他尚不知如何開口。

“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

倪素抱著雙膝,回頭望向那道門,“你有難言之隱,我是理解的,只是我還是想問你一句話,如果你覺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隔著一道門,徐鶴雪循著朦朧的光源擡頭。

“你認識杜三財,且與他有仇,是嗎?”

門外傳來那個姑娘的聲音。

徐鶴雪垂下眼睛,半晌,“是。”

“那他還真是個禍害。”

倪素側過臉,望著水盆裏上浮的熱霧,“既然如此,那我們兩個便有仇報仇。”

徐鶴雪在房內不言。

他要報的仇,又何止一個杜三財。

他重回陽世,從來不是為尋舊友,而是要找到害他三萬靖安軍將士背負叛國重罪的罪魁禍首。

檐廊外秋雨淋漓不斷。

徐鶴雪在房中聽,倪素則在門外看。

“倪素,我想去杜三財家中看看。”

他忽然說。

杜三財家中如今只有他那位幹爹與他的妻子,杜府如今一定被圍得滴水不漏,倪素若想進去,是絕不可能的。

但她還是點點頭,“好。”

“那你願意讓我進去了嗎?”

其實這裏的一切都是她的,這間幹凈的居室是她的,室內的陳設是她的,堆放的書冊,鋪陳的紙墨,每一樣都是她精心挑選。

但她全無一個主人的自覺,守在房門外,一定要聽到他說一個“好”字,她才會推門進去。

柳葉水尚是溫熱的,用來給他洗臉是正好。

雨露沙沙,徐鶴雪坐在床沿,一手扶著床柱,沾血的眼睫不安地抖動,直到她用溫熱的帕子輕輕遮覆在他的眼前。

“這回是你自己的事,我想我不能攔著你,可是我這趟不能陪你進去,只能在外面等你,我會盡量離你近一些,也會多買一些香燭等著你,”倪素擦拭著他薄薄的眼皮,看見水珠從他濕漉漉的睫毛滴落臉頰,他的柔順帶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僵硬,“但是徐子淩,若能不那麽痛,你就對自己好一些吧。”

徐鶴雪聞言,睜開眼睛。

他不知道她原來這樣近,烏黑的發髻,白皙的臉頰,一雙眼睛映著重重的燭光,點滴成星。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倪素等不到他回應,一面幫他擦臉,一面問他。

“聽到了。”

“你的睫毛怎麽一直動?”

倪素忍不住撥弄一下他濃而長的睫毛。

徐鶴雪握著床柱的指節倏爾用力,他錯開眼,卻不防她的手指貼著他的眼皮捉弄他。

“你怕癢啊?”

倪素彎起眼睛。

徐鶴雪忘了自己生前怕不怕癢,但面對她的刻意捉弄,他顯得十分無措,側著臉想躲也躲不開,從門外鋪陳而來的天光與燭影交織,她的笑臉令他難以忽視。

他毫無所覺地扯了一下唇角,那是不自禁的,學著她唇邊的笑意而彎起的弧度,他握住她的手,卻小心地沒有觸碰她,隔著衣袖,他說:“怕。”

“那你以後可要小心了,”倪素作勢要再玩兒他的睫毛,看他往後躲了一下,她笑起來,“要是惹我生氣,我就這麽對你。”

她說以後。

徐鶴雪也不知道自己又還能有多少以後,他難以忽視自己心頭的那份憧憬,可越是憧憬,他越是難堪。

天色逐漸暗下去。

杜府之中一片愁雲慘淡,秦員外聽煩了兒媳的哭鬧,在房中走來走去:“哭哭哭,我親兒子死了你也只知道哭,那個不成器的義子是失蹤了不是死了,你哭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