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臨江仙(五)

雲京,集天下繁華於一城,帝居壯麗,芳桂祥煙。

今日天陰,瓦子裏樂聲隱約,雲鄉河上虹橋寬闊,兩旁的攤販們顧不上吆喝,一個個地都在朝不遠處的禦街上張望。

河上行船,船工們也心不在焉,都搶著往那處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長了脖子,看見那堆青綠朱紅的顏色裏,那道紫色顯眼極了。

“不是孟相公還能是誰?”光著膀子的大漢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孟相公從文縣回來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卻還不忘親自來迎舊友回京。”

“哪裏還算得是舊友喲。”

一個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頭在橋上言之鑿鑿,“當初兩人一個貶官,一個流放,就在那城門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兒的,再說,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經的宰執,而那位張相公呢?這一流放十四年,聽說他兒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兩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來,卻屈居與他恩斷義絕的故交之下,拜參知政事,是為次相,這兩人如今在一塊兒,只怕是不好相與的。”

說話間,眾人只見幹凈整潔的禦街盡處,有一架馬車駛來,那馬車破舊而逼仄,沾滿泥濘。

老馬夫驅趕著馬車近了,風拂起破了洞的簾子,隱約顯露端坐其間的一道人影。

“張相公來了。”

一名綠服官員瞧見那馬車,便露出笑臉。

而立在所有官員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約五十余歲,鬢邊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靜默地看著那架馬車停穩,馬夫扶著車中那白發蒼蒼的老者一出來,他臉上才不由露了些詫色。

奉旨前來迎次相張敬回京的一眾官員中,也有幾個張敬早年收的學生,十四年後再見老師,幾人皆是一怔,隨即紅了眼眶。

張敬比他們印象中的模樣老得多了,後背稍顯佝僂再打不直,頭發全白了,面容清臒又松弛,這幾步路走到他們前來,還要拄一根拐。

其實他也只比孟相公孟雲獻年長五歲,但如今卻是傷病加身,不良於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見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轉。

“有勞孟相公與諸位前來相迎,張敬謝過。”張敬錯開眼,稍微一頷首,極盡疏離的態度令場面一度有些冷卻。

張敬不作停留,步履蹣跚地往前,聚在一處的官員們立即退到兩旁,他的幾位學生哭腔哽咽地連聲喚“老師”,張敬也不理。

“張相公。”

才行過禮,卻生生被忽視的一名緋服官員重新站直身體。

張敬停步,回頭,他仔細端詳了那名官員的容貌,視線定在他長在鬢邊的一顆黑子痣:“是你。”

“下官蔣先明,不想張相公還記得,實乃榮幸。”蔣先明已至中年,蓄著青黑的胡須,端得一副板正的好儀態。

“如何不記得?我離開雲京時正是你蔣大人春風得意之際,十四年過去,聽說你如今已是禦史中丞了?”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

蔣先明迎著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張相公這話,可是還氣我當初在雍州……”

“你別跟我提他。”

話沒說罷,張敬神色一沉,打斷他。

這一霎,場面更添劍拔弩張,禦街上無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學士賀童不由憤聲:“蔣大人,今日我老師回京,你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許老師再入兩府,你當街如此,意欲何為?”

“賀學士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們這幾位張相公的學生在旁,張相公為何理也不理。”蔣先明上前兩步,聲音卻壓低了些,“還是說,在張相公眼中,原有比你們幾位,更重要的學生?”

“蔣大人這話是怎麽說的?”孟雲獻倏爾出聲,見蔣先明垂首,又笑,“張相公最討厭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兒當街無狀,他不理,又有什麽奇怪的?”

蔣先明聞聲,再看向被他那幾個學生護在中間的張敬,縱然華發衰朽,依舊氣骨清傲。

片刻,蔣先明鄭重再行一禮,這一番態度忽然又松懈許多,帶些尊敬,“懇請張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當初離開雲京前在城門處對下官那一番痛罵,先明今日誠心來迎相公,並非有意為難,十五年了,先明承認當初任雍州知州時,對逆臣徐鶴雪所行淩遲之刑罰實為民憤,也為吾憤,確有私心所致,大齊律法無剮刑在前,我先刑罰而後奏君,的確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蔣大人你的罪責麽?”有名官員小心搭腔,“您當日所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為此耿耿於懷,那逆臣叛國,若非淩遲,也該梟首。”

“可我想問張相公,”

蔣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麽想的?”

什麽怎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