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整整三日,紀榛都強迫自己不向兄長詢問沈雁清之事。

這期間眾多迂回曲折,他不大明了,但也知蔣蘊玉與契丹結盟板上釘釘,他們只有不顧一切地往前行,再沒有回頭路。

蔣蘊玉率領的軍隊和借來的契丹精兵兵分兩道,林副將帶領一萬將士從北面行,蔣蘊玉等人則從南面攻打,兩軍將在京都百裏外的錦州匯合,再一齊並向皇城。

出發那日秋風蕭索,紀榛終於見到了沈雁清。

木制的囚車擋不住狂風,沈雁清手腳皆被上了重重的鐵鏈,滿頭墨發只用一根樹枝固定住。他的皮肉傷已經處理過,充斥著血汙的錦袍也換成了粗制的白衣,換做旁人如此境況定顯狼狽,偏偏他氣韻淩冽,遠遠一瞧也只覺著清苦卻不潦倒。

紀榛像被針紮中眼睛似的,定在原地。

沈雁清感應到他的視線,徐緩擡頭,透過鐵甲兵戎與他遙遙對望。這一眼既輕且淡,卻又飽含濃濃的渴念,紀榛胸口一滯,痛楚地別過臉。

他在兄長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幾次閉眼,卻如何都無法驅趕沈雁清的淒苦身影。

誰能想到囚車裏關著的曾是萬人艷羨的狀元郎?

紀榛十指緊攥,攥得掌心發麻發酸,待車馬行動,又忍不住掀開半邊簾子望出去。

囚車骨碌碌地走著,沈雁清半垂著臉,寒風刮動著他散落的碎發,他似感知不到冷意,像一尊石像般安然端坐,唯有當車輪滾過小石子顛簸一下,他眉心才會有微乎其微的弧度,一瞬,又撫平。

這樣冷的天,紀榛裹著毛氅還覺得涼意侵體,那樣單薄的衣物又能禦得了什麽寒?

與此同時他又想起兄長被流放時的場景,是比今日還要冷的一個大雪天.....

紀榛慢慢放下簾子,這才察覺他在看沈雁清,兄長卻在看他。

他咬唇道:“我明白的,我明白.....”

明白些什麽呢,其實紀榛也不大清楚。他只知道沈雁清受過的苦兄長也曾受過,他可以對沈雁清有憐憫、有同情,卻不該在兄長面前流露這些心緒。

紀榛強定心神,再不去看馬車外的寒素身軀。

蔣家軍勢不可擋,不到半月攻下兩座城池。

紀榛是頭一回見識到戰爭的殘酷,每日他都能聽見不絕於耳的兵戎聲。今早還高高興興與他打過招呼的小兵,晚間就斷了一只手躺在地上哀嚎。他不會行軍打仗,也幫不上什麽忙,恐自己添亂,頂多是和吉安一塊兒幫忙幹些雜活。

蔣蘊玉放出軍令,凡攻下一座城池皆不可破壞城中一草一木,若有借機作亂者,殺無赦。有幾個契丹士兵搶了城中店鋪之物,被蔣蘊玉吊掛在軍營裏三天三夜以儆效尤,此後再無人敢犯。

他到底是大衡朝的將軍,心中向著百姓,每到一座城池先禮後兵,只要有投降歸順者不殺一兵一卒。他威望在前,連著攻下兩座城池後,在城內休整一日,派探子送話到下一地界,言辭懇切要當地官員歸投——守衛那座城池的校尉曾與他是並肩作戰的將士,如今卻要自相殘殺,唏噓不已。

紀榛何嘗看不出蔣蘊玉與兄長的痛苦,他們本都是大衡朝的臣子,這些時日所遇的官員不少曾和他們有過交集。揮刀向同族,實屬痛心切骨。

紀榛承認自己是膽小之輩,不敢上陣殺敵,他單單是望著每日不斷增加的傷員就足夠膽喪魂驚。

“公子,你又吃不下嗎?”吉安邊嘆氣邊收拾幹糧,“這才半月,不知要打到什麽時候。”

紀榛折好衣物,望著桌上的水壺,道:“吉安,你去討些水。”

吉安誒的應聲,麻溜地拎著水壺走出了營帳。

紀榛靜坐了片刻,起身將剩余的一碗水端了出去。

此時已近黃昏,天際彩霞爛漫,整個軍營都被籠罩在金光裏,蔣蘊玉和紀決正在軍帳裏商討明日的進攻戰略。紀榛走過去的時候,帳前幾個守衛的高大士兵目不斜視,如門神一般威嚴不可犯。

他再往前走了一段,腳步慢了下來。

不遠處的沈雁清背對著他坐在囚車裏,木車太矮,壓彎了他總是挺直的背脊。

兩側守著兩個將士,二人正在談笑著什麽,忽而踹了下囚車又哈哈大笑起來。

囚車劇烈搖晃,沈雁清卻紋絲不動。

紀榛端著水碗的手一顫,灑出些水去。眼前的場景不知瞧過多少回,上一次他就見沈雁清囚車內的水碗被踹翻,整一日都無水可飲用。而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沈雁清又受了多少輕待呢?

紀榛惶惶然地邁開步子,來到沈雁清的囚車前。

兩個將士一見是他,奇道:“小秦先生怎麽過來了?”

囚車內的沈雁清聞言終於有所動作,半擡起眼看著多日不見的紀榛。

半月內,沈雁清大部分時候都困在這站都無法站立的囚車裏,風吹雨打,日曬雨淋。就算離了這矮車,他身上層層疊疊的枷鎖也牽制著他的一舉一動,如此催折下,早不復素日的神清骨秀,唯一雙冷冷清清的眼睛還能窺見他從前的些許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