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營帳上別著的串串風鈴被風吹得叮叮叮作響。

沈雁清回身澹然道:“紀大人,雁清有一事惑然許久,還望紀大人答疑解惑。”

紀決與之對視,並未接話。

“在錦州之時,我曾與王姑娘共事整半載,她為人豪直豁朗,又膽大心細,治疫期間深受百姓贊言,我亦對她敬佩有加。”沈雁清收回撫過木桌的手,笑道,“只是我實在好奇,我與她交情甚淺,她為何多番關注我的動向,每時隔半月飛鴿送出的信箋又會到何人手中?”

紀決面不改色。

“起初我以為那是家書,王將軍惦記女兒,王姑娘屢報平安理固當然。而後我又心生疑竇,若只是家書,她大可差衙役送去京都,何必動用飛鴿如此繁瑣?”沈雁清徐徐說著,“我冥思苦想,終究猜不出她與誰人來往。”

“直至瘟疫結束後,我無意在京都的街道撞見王姑娘。”

紀決冷沉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福祿樓。”沈雁清聲調平緩,“想必那才是紀大人與王姑娘通信之地。”

紀決眸裏冷光乍現。

“一個無官無爵的女子,縱有再多的抱負和功勞,在大衡朝的眾人看來她只不過也是個女流之輩,成不了大氣候。更甚者她的父兄追隨三殿下,如此身份最能掩人耳目。”

沈雁清輕輕一笑,“我能抽絲剝繭,還得多謝紀榛。他是紀家人,所想所思定也深受紀大人影響,耳濡目染下才能在紫雲樓同人辯駁男尊女卑這一自古以來的謬論。他一番談論著實點醒了我,他道前朝抵禦胡人進擊的竇嬋巾幗不讓須眉,王姑娘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有膽識,有勇謀,既能義無反顧地解救處於水深火熱的百姓,對於朝政自然也有自己的遠見和考量。如此一說,她舍生擁護廢太子不足為奇。”

紀決鎮定自若道:“這些只是你的猜測。”

“猜測也好,事實也罷。”沈雁清不緊不慢地上前一步,“今日我既站於此向紀大人字字言明而非上報朝堂,想來紀大人定能感受雁清的誠意。雁清只有一求,盼再見紀榛一面,求紀大人成全。”

馬蹄蹬蹬奔出軍營,蕭瑟的夜風拍打著沈雁清的衣袍。

遠方有繁星點點,不久前在京都發生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易執拎住他的衣襟,怒不可遏,“你去漠北必死無疑,沈雁清,你的高瞻遠矚呢,你的雄心壯志呢,都不要了嗎?”

沈雁清淡然一笑,“三殿下疑心已起,我去與不去漠北並無分別。”

“在京都你尚可留一命......”

可漠北有沈雁清想見之人,易執一頓,豁然大悟。他松開好友,苦笑道:“想你沈雁清也會有為情所困之時。”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沈雁清拿出擬好的信件交由易執,“我離去半月後,勞煩你將此信送往王鈴枝王姑娘手上。”

信中托王鈴枝暗中運送沈家二老離開京都。

他將生死拋棄,要雙親白發人送黑發人已是大不孝之罪,更不能連累父母同他送命。

“若我無法全身歸來,請你為我立一個衣冠冢,碑上不必留名姓,只刻一語。”沈雁清遙望遠方,“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自古良臣不效二主,臨陣倒戈者再表忠心也難得重用,便是真有一番作為,到頭來也不過背後受人指摘,落得個扯順風旗的宵小劣名。

夜市他套了紀榛的話。

“你見過契丹人?”

“見過。”

“何時見的?”

“上個月在軍營裏,耶律齊來訪。”

左右不過一死,何不再多做些驚駭大膽的猜測,讓紀決等人師出有名。

縱是成為被後人唾罵的千古罪人,沈雁清也絕不留世做那見風使舵之徒。

他無畏紀榛要他殞命,只求他身亡後紀榛能因他有絲縷悲切。

那紙婚契一朝未解,他一命歸陰後,紀榛再擇佳侶,姻緣簿記載的也是喪偶而非和離。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上塵寰,落九泉,我心永不移。

化為屠宰場的草原廝殺不斷。

長矛冷箭紛紛襲向沈雁清,他眉目冷肅,用一己之力抵禦攻勢。

契丹勇士何其神勇威猛,豈是他一人能夠突破?他於銅墻鐵壁般的圍攻裏奮力血戰,長矛刺穿他的錦袍,利刃割破他的皮肉,不過片刻便狼狽不堪。

紀榛遙遙望著眼前場景,被下了降頭一般連動也動不得,驚悚和惶恐如水從四面八方將他的口鼻都淹沒,他忽地忘記了如何喘息,只有胸腔在急促地起伏。

那只隕落的血流如注的鴻雁與沈雁清交疊。

沈雁清一箭射殺的飛雁原是他自己。

紀榛又想起沈雁清夜潛他寢室說也說不完的一言一語,他訝於罕言寡語的沈雁清言之不盡,卻原來當真只剩下那一時半刻可吐露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