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父邁過走廊時險些摔了一跤,隨從眼疾手快來扶,他一把將官帽塞給奴仆,怒氣沖沖地繞過木欄,推開了書房的門。

沈雁清靜立在案前,還未下筆,先擡眼看向父親。

“我來時路上撞見吏部尚書,他說,說你方才遞了辭呈,可有此事?”

沈父性情溫吞,極少有如此情緒激動之時,見沈雁清稱是,雙目簡直要冒火。他瞠目結舌,“你瘋了不成,你前些時日才升遷,何事無端端要辭官?再說了,這官是你想辭就能辭的嗎,你,你叫我如何說你是好?”

沈父一拍大腿坐在了椅子上,吹胡子瞪眼。

相較於父親的激昂,當事人沈雁清卻像無事發生,仔細瞧著攤在案桌上的宣紙,緩緩落筆,回:“父親且寬心,我有分寸。”

“你有什麽分寸?”沈父急得焦頭爛額,“這是能拿來玩笑的麽,雁清,你做事向來穩當,怎的近來越發莽撞,為父實在擔心。”

沈雁清細細臨摹著不屬於自己的字跡,收筆時,想了想終是回:“父親亦知非我辭官便定能如願。”

沈父神情凝重,半晌反應過來沈雁清的話,越發不解,“那你何苦平白無故唱這一出,你這是,這是.....”

以退為進。

沈父長長嘆道:“自打為父知曉你早向三殿下投誠,為父便知你有淩霄之志。你走至今日實屬不易,究竟出什麽天大的事情,讓你賭上自己的仕途,一個不慎,怕真要丟了烏紗帽!”

沈雁清放下筆,將臨摹好的字放進信封裏,用火漆封口。

幾瞬,他凝眸道:“父親,良臣不效二主,我絕不做那迎風而擺之徒。”

沈父久默後無奈地搖頭,“你有自己的主張,為父攔不了你。今日已散值,尚書還未將辭呈遞上去,且看明日如何罷。你母親那邊我先瞞著,無謂讓她擔驚受怕。”

沈雁清頷首,“多謝父親。”

暮色四合,黃日隱入雲端,月牙悄上枝頭。

沈雁清收好信箋,穩步朝主院走去。一路上,老大夫的聲音不絕於耳。

“沈大人,少夫人讓老夫開了落胎藥,老夫不敢隱瞞。”

“人命攸關,老夫偷偷將方子皆換成了靜氣凝神的藥材,喝了對人體無害。”

“這是少夫人給老夫的金子,老夫受之有愧。”

沈雁清將燦燦的金子捏在掌心,皮肉都摁出了痕跡。

南疆秘藥自然是無稽之談,只是用來嚇唬紀榛的小把戲。一來讓其打消擡平妻的念頭,二來也是氣熱之下的胡言亂語,三來便不過是夫妻床笫間的情趣.....紀榛好騙,信以為實,可他沒想到對方竟會跟大夫要落胎藥。

若南疆秘藥為真,紀榛亦當真以男身懷胎,是不是也會狠心地將屬於他們的結珠打掉?

沈雁清覺著自己很是荒謬,騙著騙著把自己也騙進去了,有時摸著紀榛的腹部,竟也會遏制不住地臆想他與紀榛的孩子會是何等樣貌。

是兒是女皆可,眉眼要像紀榛,性子也得像紀榛,嬌氣天真些亦無妨。

他忽覺又患了癔症,暗暗自嘲地搖頭無聲發笑。

行至主廂房前,沈雁清的手放在門上,遲遲未推開。

紀榛發熱受驚耐不得寒,吉安好說歹說才讓他留在有地龍的主室。他坐在桌旁,盯著木盤裏的瓷碗,一碗黑糊糊的藥汁,已經快放涼了。

吉安打開油紙,“公子,這兒有梅子,待喝了藥吃一顆就不苦了。”

紀榛蔫蔫地垂著腦袋,吉安不知他心裏的苦楚,他亦不知道這碗藥喝下去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他還是有些許疑心沈雁清的話,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的心早飛出京都,更不想要跟沈雁清有如此深的羈絆。

今日在刑場的血腥歷歷在目,三殿下亦透露江南刺史的死與沈雁清有關.....

對方遠比紀榛想象中的要深沉,可笑江南刺史死訊傳出時他還當著沈雁清的面斥責背後指使之人暴虐成性、狠戾不仁。

紀榛寒毛卓豎。

吉安催促道:“藥真的涼了。”

地龍燒得滾燙,紀榛卻覺寒風侵體。他盯著黑稠的藥汁,慢慢地、忍著對未知的畏懼擡手去端。

紀榛狠了狠心,仰面將藥灌進了喉嚨裏,唯恐自己後悔,溢出的藥水打濕了衣襟。

吉安嚇道:“公子,慢些喝.....”

門驟然被打開,刮來一陣涼風。紀榛張皇地看向眉目冷然的沈雁清,如同見著披了玉皮的修羅,手一抖,瓷碗摔得四分五裂。

屋裏彌漫著濃重的苦藥味。

紀榛靨住了一般,呆呆地睜著眼,眸中盡是驚恐與無措。

吉安全不知紀榛反應為何如此強烈,被沈雁清趕到門外,徒勞地拍了兩下門。

沈雁清一靠近紀榛,紀榛就像被冤魂索命一般猛地蹦了起來,捂著肚子往後退。腿一軟,靠在了櫃旁,炯戒地盯著沈雁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