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沈大人,你瞧瞧這份文書的批注可有差錯。”

沈雁清從堆積如山的古籍裏擡起頭來,方接過侍書遞過的文書就聽得外頭傳來一陣騷動。

“紀大人,紀大人.....”

奉命修葺古籍的官員紛紛尋聲看去,只見一身紺青色朝服的吏部侍郎紀決神色恚怒地邁進在用來藏書的崇德樓裏。

翰林院與吏部交集甚少,眾人皆驚奇紀決會出現在此。

紀決官拜三品,身居高位卻對下屬禮遇有加,從不曾在外人面前失態,現下滿身戾氣的模樣倒是稀奇。

沈雁清不若旁人那般驚詫,乃至紀決直直望向他亦連眉心都沒蹙一下。

“爾等都出去,沈雁清留下。”

官員目目相覷。

彼時沈雁清方與紀榛成婚兩月有多,外界對沈雁清多持同情惋惜之情。如今見紀決怒氣沖沖像是要尋仇,加之對方前幾日不顧姻親關系在朝堂上彈劾沈家父子一事,都邊憐憫地看著沈雁清邊急忙忙離開是非之地。

在崇德樓見到紀決的第一眼,沈雁清就已經猜出對方為何而來。

他入仕後任職翰林院七品編修,按照規制該向紀決行禮,在各色的目光中不卑不亢起身,微微頷首,“紀大人尋下官何事?”

上道的官員緩緩將門關閉,細碎的日光灑落站在成千論萬文書的二人身上,一半明一半暗。

紀決並未回應,大步上前,有凜冽的刀光斬斷高陽,直沖沈雁清。

他唇角一沉,性命攸關之際卻仍駐在原地。

紀決隱在袖口中的短刀迅速地抵在他的脖頸上,再使一份力即可劃破皮肉,割頭斷頸。

沈雁清處變不驚,掠一眼鋒利的短刃。

待紀決將刀刃往前一寸,利刃貼著薄薄的肌理,有細線般的血絲蜿蜒而下,沈雁清才擡手輕輕推開刀柄。

“崇德樓不可見血,紀大人想殺下官,且再尋個好地方。”

紀決手中的刀刃轉了個方向,尖刀對準了沈雁清的肩頭紮下一寸,又緩緩旋轉。

頃刻間,黛藍色官服被湧出來的鮮血浸深,劇痛之下沈雁清臉上的血色抽絲一般褪去。

“若不是榛榛心系於你,今日你斷不可能活著走出這裏。”

紀決狠狠將刀刃抽出,帶出的血濺了沈雁清小半張臉。沈雁清微偏了下首,一滴血漬彈進他的眼中,所視盡是猩紅。

“這一刀抵長街一箭。”

紀決丟了帶血的刀刃,拿出香帕擦拭掌心。

沈雁清不顧湧血的傷口,淡然道:“紀大人要興師問罪也得講究個追根溯源,紀家縱容紀榛逼婚在前,下官萬不得已才給個小小警戒,只是下官未料到紀榛竟如此.....”他一默,接著說,“心悅下官。”

紀決擦拭的動作一凝,半晌,清潤的音色充斥著殺機,“往後榛榛若在沈府有個好歹,我就先誅殺你父母,再將你剝皮剔骨掛在城墻上供百姓欣賞。”

沈雁清無言。

染血的香帕如同穢物一般被紀決扔了出去,“今日之事,我不想有第三人知曉。”

沈雁清蒼白的臉露出點淺淡的笑意,謙謹作揖,“下官恭送紀大人。”

他在血色中目視紀決遠去,低眸,濺入眼中的血珠順著眼瞼滑落。如此境況,他依舊無怒無怨,只是擡手輕揩頰面鮮紅,極輕地、略顯譏諷地喚了一聲,“榛榛。”

翰林院同僚再入崇德樓,沈雁清已收拾整潔端坐在蒲團上修補古籍。

他脖頸上的血絲已然止住,肩頭的傷口亦割了裏衣包紮,面對同僚或驚訝或憤慨的追問,通通用一句“不小心磕碰”搪塞。

漏洞百出的理由因為行兇之人是紀決而無人敢開口質疑。

沈雁清打開古籍陳舊的頁面,又想到了紀決對紀榛的稱呼,翻頁的手指微動。

——榛榛。

馬車沒入昏暗街巷,車輪碾過一顆小石塊,劇烈地顛了下。

閉目養神的紀決睜開眼,馭馬的侍從道:“紀大人,此路多石子,您坐穩了。”

紀決應了聲,望向車廂裏因顛簸而不斷搖晃的銅燈,燭光從鏤空的花紋裏鉆出來照在車壁,似胡亂舞動的皮影戲,追憶皆在燭影裏。

他比紀榛年長八歲,似兄又似父。紀榛自幼粘他粘得緊,很會撒嬌,每每去夜市走累了都鬧著要他背。

他半彎著腰,紀榛輕巧地跳到他背上,指揮他買糖人軟糕,又嚷著要去看舞雙刀,一會兒一個心思。

駒光過隙,背著背著,牙牙學語的幼子不知不覺在他背上長成天真爛漫的少年,甚至有了心上人。

稚氣未脫的紀榛哭成淚人跪在紀決面前求他成全一片真心。

紀榛喚了他那麽多句哥哥,在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正是這兩個字成為他和紀榛之間無法橫越的天塹。

紀府有樁不為人知的秘事。

紀決八歲那年,母親難產,誕下一名死嬰。眾人怕她傷心欲絕,遲遲不敢將真相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