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明珠竊

魏玘一訝, 眼神倏而明亮。

阿蘿給出的答案,系他始料未及、喜出望外。無論如何, 他都不曾想過, 她對醫術如此鐘情,緣由會與他有關。

是因為什麽?因為二人的初遇,還是因為他身患上氣?

許多種猜測在腦海湧現,彼此織纏, 剝去細枝末節, 只剩下端端一個你字。

魏玘沉息、斂容, 眸底的溫煦卻難以掩飾。

他低聲道:“何出此言?”

阿蘿睫羽扇動,並未立刻作答。她注視他, 杏眼清澈,燃起一點薄光。

她道:“你讓我看見許多。”

“許多……新的、陌生的、我從沒有見過的東西。”

魏玘不禁一怔。

這又是超乎他預料的回答。

阿蘿移腕,撫過無且囊, 五指微收, 揉捏著掌下的布袋。

“巫繡和醫術,都是我阿吉教我的。”

蒙蚩予她銀針、藥杵,教她縫補舊衣、煎制草藥, 哪怕見她十指刺傷、濃煙熏眼, 也從未松懈,待她毫不留情、近乎嚴苛。

當時,她困惑又委屈,不知父親為何操之過急,也埋怨自己太過愚笨。

而今, 獲悉真相後, 她回頭再看此事, 已知他良苦用心。

“我想, 他教我那些,是為了讓我活下去。”

魏玘默然聆聽,一語未發。

他打量阿蘿,試圖辨別她情緒,卻見她挽起發絲,輕輕纏在指尖——那縷發細軟、烏黑,宛如藤蔓,繞她一截雪指,將他的心也緊緊攫住。

她的頭頸低垂著,叫人看不出神色,唯獨露出兩片唇,叩合又張開。

“之後,你來了,帶我離開那間小院。”

“我那時才知道,詛咒是假的,我也沒有什麽孽力。於是我想,我要去很遠的地方,看更多的景色,到處走,到處找我的阿吉。”

“再之後……”

話到此處,少女柔聲漸收,良久不語。

魏玘胸膛一緊,只覺如鯁在喉,眼裏的光芒越加黯淡。

後來的事,他再清楚不過——她被他威脅,受他誆騙,懷抱虛假的希冀,以無辜之身,走出一方囹圄,踏進另一座樊籠。

這些經過並不愉快,更與醫術毫無關聯。

他啟唇,想說些什麽,為過去的種種而道歉,也阻止她自揭傷疤。

可不待他開口,那雙杏眸先是一擡。

阿蘿看他,眼波如水,清淩淩地曳動,映出他的倒影。

她道:“再之後,我去了台山書院。”

“我自山長處,聽說書院的歷史,知曉了你與周王傅正在做的事。”

她一頓,唇角微翹,凝著小巧的梨渦:“你也好,周王傅也好,又或是吳觀山長……你們都告訴我,天下很大,也很遼闊。”

太大、太遼闊,可容納蕓蕓眾生,而她微渺如塵。

阿蘿彎起眸,迎上面前人錯愕的目光,道:“魏玘,你說錯了。”

“天下不在你股掌之間。”

魏玘挑眉,還未追問,先覺心口輕輕一觸。

——是阿蘿的食指。

她點他,語氣誠摯:“在這裏。”

“這天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被你裝入胸膛、放在心裏。”

說完,她收手,背向身後,又垂下眼簾,輕聲道:“所以,我才想研習醫術,如你、如周王傅一般,為旁人做些什麽。”

言盡於此,皆是阿蘿最真切的心念。

台山書院之行,於她而言,既是對魏玘動心的緣由,又是受他啟發的起點。

這一點,連魏玘自己都未曾預料。

他望向面前少女,自她低垂的睫間,讀出慚愧似的赧意,不禁落下一聲喟嘆。

“你說得不對。”他道。

“若你當真周遊天下,也會有如此眼界。”

在書院時,他聽見段明說,天下有許多人,只待與阿蘿相遇。至今,他仍對此耿耿於懷、分外忌刻,卻從未懷疑過這句話背後的真實。

“你會遇見許多人,遠比台山書院、肅王府、上京城更多。”

魏玘了解阿蘿,深知她至善至誠,自然可以預見那並未到來的可能——

當她遇見千千萬萬個、茫茫多的人,她會體察他們的苦難,觸碰他們的喜悅與悲慟,只因她本性使然,與他的存在並無關系。

有他,或是沒有他,不過殊途同歸。

她與他之間,從來並非教養或馴化,更像是兩股相似又不同的魂魄,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魏玘低眉,掃過阿蘿的額與頰,向下遊走,矚目她眼眸。

她一雙杏眸如初清澈,皎潔無暇,不染纖塵。

為這雙眼,他曾自命不凡,將她善意誤解為情意,釀成了後續的錯誤。

——她是明珠,本能熱烈、清澄地照耀世人;可他是竊盜,謀奪她光芒,將她藏於寶匣,予她逼仄、狹小、暗無天日。

魏玘心緒愈沉,唇角上揚,眼底卻自嘲盡顯。

“沒有我,你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