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入彀中

眸光交錯間, 斜陽與晚風同等靜默。

魏玘的步伐頓了一瞬,因他錯愕、驚異, 從未料想過二人的重逢。

而在一瞬過後, 思眷奔湧如浪,幾乎淹沒了他。

他和阿蘿,近有十日未見——很短,短到他入夜捉影、眠思夢想;也很長, 長到只消一眼, 他已覺察她所有變化。

她頰上有灰, 裙袂蒙塵,烏發也蓬亂, 像只灰撲撲的小雀。

他甚至能看見,她睫上有一點白光。

那是一粒塵沙,細小, 輕渺, 微不足道,會被曾經的他輕易吹去,做他吻她時的見證。

現在, 它重若千鈞, 壓實、粘附她,令他難撼分毫。

二人的關系已不復從前。

此刻,魏玘望著阿蘿,只看見她錯愕的神情。

她的眸裏有驚喜嗎?

這個問題,連阿蘿也無法回答。

她的心是燙的, 滾出一股熾烈的熱流, 太沸騰、太灼熱, 惹她不由自主地退步, 篤的一聲,撞上了車輿的外側。

“噅。”馬兒仰首嘶鳴。

鬃毛柔軟如梳,掃過背脊,卻讓阿蘿越覺迷蒙。

她說不出自己究竟作何感受。

二人對視時,小少年們的攀談仍在繼續——

武子道:“虎兒,你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虎兒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嘛。”

“我不光好好的,還找了人來幫咱們呢。”

“這位可是當今肅王殿下!他一聽說我的……”虎兒輕咳一聲,“難處,就大人有大量,要幫咱們渡過難關呢!”

言罷,他向阿蘿擺手,又回看魏玘,道:“肅王殿下,這位便是……”

——聲音戛然而止。

欲出的話語,被虎兒硬生生卡在喉裏。

他自幼走街串巷、察言觀色,很快發現,魏玘與阿蘿之間氛圍怪異。

像什麽呢?像鐵匠鋪子裏的鐵砧。

二人對望彼此,沒有更多動作,如錘煉那般簡單,只一下、又一下地鍛打,每一下卻都是滾熱的,火星迸裂、飛濺,分外焦灼。

虎兒眨著眼睛,顧盼二人,道:“你倆認識嗎?”

回應聲幾乎同時響起——

“不認識。”

“認識。”

同一個問題,答案大相徑庭。

二人的背脊俱是一顫,交織的目光頃刻分離。

之後,便是良久、悄寂的緘默。小少年們暗自對視,一時也略顯窘迫。

“武子啊!”虎兒先聲道。

“咱倆去尋王大郎,還有真真、大年他們吧。”

武子如夢初醒,忙道:“對,差點兒把他們給忘了。肅王殿下、阿姐,你們且等一等。”

說著,兩人腳底抹油,很快消失蹤跡。

一時間,車邊重歸於寂。

頎影與纖影相對,無聲默立,經遲暮勾勒,泛著或黯淡、或內斂的金光。

暮風灌鼓,夾著女童輕淺的呼吸,遊走二人周身。

誰也沒有開口。

該說什麽呢?未曾打過腹稿。

今日的重逢實屬意外,不在任何一人的規劃之中。

尤其是阿蘿。

她以為,魏玘與她不會再見,既因她存心躲避,又因往事盤根錯節。

而在當下,她再度面對魏玘,依然清晰地感覺到——他在看她,像從前那般,用一雙幽邃、漂亮的鳳眼,對她目不轉睛。

她只得別開杏眸,眺往遠方,回避與他的對視。

可逃過對視,她仍躲不開他視線,被他緊密、深沉地粘著,夾有千情萬緒。

“本王聽虎兒說了。”魏玘道。

阿蘿垂首,沒有接話,盯著足尖的泥塵。

魏玘也沉默。他靜了片刻,才道:“你為何會來翼州?”

阿蘿道:“我有事要做。”

魏玘勾唇,不再追問,輕輕笑了一聲。

笑過後,他環臂,偏首,眼風掠掃而過,遞向通紅的垂陽。

如他所料。阿蘿不會透露內情。

他很想告訴她,他不會再漠視她意志,不會再打亂她安排,更不會再強加她任何。

但他一字也說不出口,如骨鯁在喉。

魏玘知道,阿蘿有意躲他。

她走得太決絕,不容他辯解、悔改,甚至留下他贈予、隱瞞她去處。若非機緣巧合,他甚至不知道,二人此生能否再會。

只是,就算再會,他又能如何?

在外人面前,她佯裝同他不識,似要抹除他們共度的曾經。

他始終記得,她說,他們不能再繼續了。

既如此,他所有斬不斷的情意,縱然只展露一點,於她而言,會否是困擾和枷鎖?

魏玘不知答案,也不敢探尋。

他已經被她討厭了,不必再引起她更多不快。

突兀地,阿蘿的聲音在身前響起——

“你只與三人同行嗎?”

魏玘一怔,很快回神,移目望她,眼中漾起浮光。

阿蘿的氣息也滯了半拍。

她於不經意間發問,直至字句脫口,才覺出她話裏似有關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