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巫臣悲
大成殿內, 燭光愈加稀薄。窗欞半開,有微風鼓動, 卷起信紙一角。
案前, 金壁之上,魏玘身影如刻,久佇不移。
“嘩啦——”紙張翻滾。
川連聞聲擡首,只見魏玘垂臂, 收緊五指, 將書信攥入掌中。
“殿下……”他遲疑道。
魏玘並不應聲。他提肩, 又落,幅度輕微, 似是調息,也像肩頭壓有千鈞。
沉寂之中,他返回案前, 落座主位。
“這封信……”
魏玘的聲音幹澀、低啞, 好像每出一字,神魂也丟失一分。
“是由何人交予宿衛?”
川連道:“系巫疆少主親自交付。”
魏玘嗯了一聲,不多言。
川連疑惑, 擡目看去, 正與魏玘四目相對。
那雙鳳眸依然幽沉、漆黑,卻褪去從前淩厲,如蒙薄霧,洇開微顫的哀淡。
川連見狀,越發憂慮。
人盡皆知是, 魏玘少年老成、沉著果決, 故而受賜肅字, 以示聖上褒揚。他侍奉魏玘左右, 更為清楚,哪怕身臨刺殺,魏玘也從容不迫。
究竟是何異狀,能令其露出如此神色?
思量間,只聽魏玘又道:“辛朗還說了什麽?”
川連收神,低頭道:“巫疆少主只稱,信件需由殿下親啟,其余別無交代。”
“……”無人回應。
川連不解,正要擡頭,忽覺涼意刺骨,如有冰錐射來。
——是魏玘的目光。
他坐於主位,逼視川連,右手緊攥、青筋隱現,氣勢分外迫人,竟令燭光也冷上幾分。
川連心頭一懾,立時會意。
他跪地,咬緊牙關,道:“殿下明鑒!”
“屬下字字屬實,宿衛更不敢擅動信件。所書為何,唯獨殿下一人知曉,並無泄露。”
魏玘不應,仍定目,眸光冷戾。
川連立於案下,繃緊脊骨,強行捱下那如刀的審視。他不覺心寒,只覺形勢緊迫,既擔心魏玘狀況,又不便開口詢問。
終於,魏玘閉眸,垂身,靠往椅上。
他似是累極,卸去勁力,右手也猝然松開。
一只紙團就此滾出,遊走案上,滑動幾寸,便緩緩停下。
“蒙蚩死了。”
魏玘的聲音近乎枯寂。
……
周文成抵達大成殿時,戌時已盡。
他本在王傅司內,為阿蘿之事,向仁醫會會首書信。不料川連造訪,將蒙蚩死訊、魏玘異狀等盡數道明,令他放心不下,特來查看。
殿門兩旁,宿衛值守,乍看全無異常。
可周文成甫一入殿,便覺酒氣撲鼻、異常濃郁,不禁眉頭緊皺。
殿內,紙折四散,酒甕林立,分外頹敗。
魏玘垂首,默坐主位,單掌棲案,把玩著一只紙團。燈矮如豆,照出他凋敝、寥落。
周文成沉聲道:“醉了?”
魏玘不答,稍一動指,將紙團推開幾寸。
周文成也無話。
二人相對,一坐一立。燭影半遮,酒味正酣。
此處乃大成殿,系肅王乃理政之處,肅穆非常。眼下肅王飲酒其中,當屬言行有失。按照王傅職責,周文成本該出言規勸。
可當下,周文成開不了口。他唏噓,動搖,擔憂,也不忍。
半晌,他才撩袍落座,緩聲道:“怎麽回事?”
魏玘身軀一動,終於擡頭。
他眼眸渙散,眉宇鋒芒不復,受醉意浸染,唇卻是幹的,像枯死的老樹,不含半點生機。
周文成見狀,眉關越緊,憂慮更盛。
“簌。”聲響微動。
一只紙團滾至面前,緊皺、凝聚,似是上好的藤皮紙。
周文成會意,接過紙團,拆開閱讀。
信紙之上,字跡眾多,盡是巫語,初看穩健、沉著,讀到後來,只余扭曲、搖晃,將寫信之人心間的痛苦表露無遺。
在信裏,辛朗道明密辛,揭開阿蘿身世。
阿蘿並非孤女。她本名辛蘿,是巫王之女、巫族公主、辛朗胞妹。
十八年前,巫後懷胎十月,誕下阿蘿。王室喜添公主,合該九寨同慶。豈料巫後生產時,百獸奔走、蛇蠍流竄,不日更是地動山搖、百姓傷亡無數。
隨後,祭司拜會楓樹,得出讖言,道是公主身負孽力,會為巫疆招致大難。
巫王當機立斷,授意親信鐵衛,將阿蘿帶離王城、秘密處決,砍下她頭顱,焚燒獻祭,以平息蝶母怒火,再對外宣稱,巫後只誕下死胎,讓此事銷聲匿跡。
甚至,連辛朗也被蒙在鼓裏。
而那獲命殺死公主的鐵衛,正是蒙蚩其人。
彼時,阿蘿尚在繈褓。蒙蚩心懷不忍,將其抱走,遠赴巫疆邊陲,與阿蘿避世而居。
他本為勇士,驍勇善戰,更會借助叢林、隱蔽行蹤。故而此後五年,其余鐵衛四處尋找,並未發現二人蹤跡,阿蘿也得以平安長大。
可林間資源有限,遠不能令阿蘿獨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