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五邀約

沈元夕坐在小庭院內,獨自整理著從漠北帶回的書籍簡牘。

啟程來京前,她把大部分藏書都送了人,剩下的這些,實在是難以割愛,便千裏迢迢帶來了。

說是整理,其實就是找個由頭,再看一遍。

不知不覺就看到了午後,太陽被雲層遮住,院裏起了風,沈元夕咳了幾聲,拿起手邊的狐裘裹住自己,連脖子都裹緊實了,又把書鋪在台階最上方,蹲在台階下接著看。

她的身體底子薄,雖然靠一口不服輸的氣勢撐著,每天都跟薛子遊一起紮馬拉弓做早課,可也沒能練出一身強健體魄,力氣總也上不去,天冷天熱,她比常人更敏感,一到換季就得喝幾日的補藥。

沈元夕把自己裹暖和後,繼續保持著這種奇怪又偷懶的姿勢看書。

書也不是什麽正經書,只是些怪談夜話,只不過她看得很投入。早起時隨意紮了一圈的頭發早已散開了,兩旁的發束垂在書本上,等翻頁時,她才會稍稍擡起頭,動一動脖子,將頭發拂到身後去,可沒多久,就又會垂墜在書紙上。

院門開了,聽到響動,沈元夕的目光依依不舍從書上撕開,回頭望去。

薛子遊腳步輕盈地走來,手裏捏著個模樣有幾分熟悉的拜帖。

薛子遊的的確確有十四歲了,但他身形纖細削薄,臉似一張紙,脆的似乎風吹就破,五官乍一看很是漂亮,可仔細看,他的眼睛裏沒多少神采,黑得太深,眼角嘴角微微下垂著,顯得他整個人不太高興,也不太容易被取悅。

很難想象他高興起來是什麽樣子。而且,可能是剛剛到京城,水土不服沒休息好,他的眼下多了兩抹明顯的黑眼圈,看起來更疲憊了。

“姐姐又這般看書。”薛子遊身量雖然像十一二歲,未長成的少年人,但說話的聲音卻已然進入變聲期,半大小子沙啞著嗓子,能聽出正在褪去稚嫩。

等他走近了,沈元夕才認出他手裏的拜帖,揉了揉凍紅的鼻尖,自嘲一笑,“果然被退了。”

這是她寫給三殿下的拜帖。

沈豐年的眼裏,女兒的字肯定是最好的,老父親抱著幾分炫耀的心思,要女兒代筆,又怕三殿下活久了忘記是什麽事,貼心地叮囑沈元夕把前因後果詳細寫上,附在拜帖中,一並送至三王府。

這救命之恩也絕非沈豐年誇大。十八年前,三殿下到漠北協助退敵,漠北那群狼蠻子勾結幽族,搞出了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幽鬼”,不懼陽光,見人就咬,活像一只只從地獄爬出來的奪命惡鬼。

前線形勢嚴峻,士兵傷亡者眾,後方大本營亦是岌岌可危。

正因如此,沈豐年的新婚夫人,平陽將軍程念安盡管還在病中,身體不適,卻也堅持要披甲上陣,鎮守大本營。

那是個白天,向來在白天補眠不聞世事的三殿下,那天突然閃現,伸手攔住程念安。

“程將軍若想留住肚子裏的孩子,就請三思。”

話說出來,程念安才知自己已有身孕,後知後覺到,那幾日見的血並非她從不守時的月信,而是她即將失去這個孩子的征兆。

三殿下見她怔忡似哭的愧疚表情,了然,放下一血紅藥瓶後,飄然出營,一直到正午,才披著濺了半面血的罩衣打著哈欠回營,告訴他們,幽鬼解決了,剩下的你們自己看著辦。

哪還有剩下的,三殿下迎著太陽出陣,不僅解決了幽鬼,還把那些北漠蠻子嚇破了膽,丟盔棄甲後退百裏,不敢再來試探。

至於三殿下留下的那瓶藥,是幽族的秘寶,皇宮裏都難尋的補氣回血妙藥,程念安就靠這些藥,留住了肚子裏的女兒。

沈豐年回營時,三殿下已啟程歸京,沈豐年快馬追上,對著那披著鬥篷悠然前行的背影大聲言謝。

三殿下只是懶懶揚了揚鞭,再眨眼望時,煙沙漫漫,不見蹤影。

“曾經漠北燕都一戰,你娘立下赫赫戰功,卻也身負重傷,毀了根基,知道有了你後,她很想留住你,就更是辛苦,若非三殿下贈予的那瓶補藥,你娘怕是熬不到你出生……”

沈元夕將父親的絮叨稍加潤色,誠懇感謝三殿下當年的善心善舉,又依照父親的意思,提出想要登門拜訪,當面致謝。

沒想到,三殿下回得很快,這才兩日,拜帖就被“打”回來了。

沈元夕閉上眼,鼓起勇氣,才敢打開那張被退回的拜帖。

出乎意料的,上面並沒有如傳聞那般,被批上“再練”兩個大字,沈元夕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找到了末尾一行異常突出的小字:

——無需言謝。

這四個字,字形飄逸,形骸放浪,像是信手寫出,卻神清骨秀的,越品越覺得妙,看過這四個字,再看自己認認真真寫的那滿篇的字,沈元夕合上請柬,嘆了口氣,“難怪對別人的字要求那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