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990·夏 ◇
◎勞動最光榮6◎
這個夏夜, 程家村的第一晚,青豆在傅安洲碎碎的回憶與虎子深重的呼吸中度過。
虎子勸酒,反把自己灌醉。傅安洲喝酒止癢,結果卻喝到失智。
他呼著嗆人的黃酒氣息, 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同青豆說了好多。結合他時不時打結的舌頭和迷糊的眼神, 青豆知道他沒有裝醉。
他的敘事淩亂,亂得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麽, 青豆一度想安撫他, 亦或叫停,可他怎麽也停不下來。
完全就是酒多還非要拉人話當年的癡子。
他說起自己小時候沒有學上, 沒有未來,“饑寒交迫, 有上頓沒下頓。”
他說自己的衣服常年是破的,鞋也是, 冬天腳總生瘡會流膿, 夏天長好, 等冬天再爛掉, 好了爛爛了好, 這是他記憶裏的春夏秋冬。現在,他足趾的顏色都比別的地方膚色要深。
他媽媽是知青, 當年美得驚動十裏八鄉, 一次入夢深睡,再醒來, 身上迷糊糊被揭掉了衣服。按照她的說辭是這樣的。她寧可賴在姓傅的傻子身上, 也不願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種懷孕可能。
知青回潮, 她也回了城。傅安洲理所當然被當做人生汙點丟下。
姓傅的傻子死得快, 快到傅安洲都沒有長到能辨別他是真傻還是假傻、傻到什麽程度,他就被雷劈死了。他的屍體僵硬,硬成一個奔跑姿勢,兩手大搖,兩腿大擺,下葬時都找不到一口合適的棺材。
怕人笑話,為棺材裏能有一具全屍,奶奶含淚把他肢解,硬塞了進去。被雷劈過的人,肯定是災星。那之後,村裏一直孤立他們。
傅安洲記憶裏,所有人都躲著他走。
奶奶生了四個兒子一個女兒,死了三個。只活下來一個傻兒子,一個老女兒。小姑眉眼是好看的,可惜鼻側有顆大痦子,人言克夫,二十二了也沒人說媒,最後也嫁了個傻子。
各種原因,小姑生不出孩子,九歲的傅安洲隨奶奶輾轉至小南城,寄人籬下。次年,他被過繼給了小姑家。改了父姓,拿掉母姓,叫丁洲。
青豆在這裏問出了第一個問題:“是百花巷那裏?”
“嗯。”傅安洲牽她的那根手指先出了好多汗,後來,汗不出了,換成了出淚。
他拋下眼淚的瞬間,青豆也跟著哭了。她想起來,自己也是九歲到的小南城,剛來也是一無所有,每日擔驚受怕。
傅安洲抽了抽鼻子,問她哭什麽?她搖頭,“我看你哭了,我就哭了。”
他那顆在沸湯裏煮過的硬心腸忽然軟得能掐出水來。於是,牽她的小指更用力了。
傅安洲揉揉鼻子,那雙常年被鏡片和鍍金鏡架遮住的眼睛鍍滿不合年齡的憂愁:“豆兒,你知道嗎,那天我跟顧弈說起這事,他說‘你跟豆子這點好像’,我想,還是不像的,我沒有那麽多朋友......”
“真的嗎?”青豆聽著難受,垂眼想了想,回應地用力勾住他的手指,“我們是朋友啊。”
“嗯。”傅安洲偏頭一揩,讓眼淚滲進席子,喃喃重復她的話,“嗯,我們是朋友。”
傅安洲後來再姓回傅,就能跟校園裏的流言串上了。
過去,青豆攔腰讀取他的故事,不覺得突兀。現在結合前情,反倒有些鯁住。這似乎太過波折。
流言裏,他十歲被母親帶入方家,那家待他如親兒,給他吃給他穿,讓他改姓為方。同學們說,傅安洲很有骨氣,堅定要跟親生父親姓。這個男孩非常不一般!如此復雜的身世裏,還有如此傲骨!難得!
傅安洲卻說,他順從一切,改了姓,迎接批皮的貴公子日子。誰知,生育大出血被斷定不能再生育的母親再度懷孕。
“方安洲”的好日子到頭。他形容,自己在頃刻之間失去一切。
他哭得厲害,陡峭挺直的鼻子如火山噴發前的山脈,裂開一道刺眼的紅。
青豆也哭得厲害。二哥結婚她都感覺自己失去了一些東西,遑論寄人籬下顛簸流離的傅安洲。
他撫開青豆的淚,拇指流連在酒窩一抽一吸的凹陷,反過來安撫她。
傅安洲告訴她,一直以來,他好好學習,用力做人,在鄉下的這幾天,是他過的最開心的日子,因為每個人對他都很真。不求他任何,也不好奇任何。他不用鉆進黃金屋,躲避現世,眼前的每個人都是真的對他好。
“我生活裏有好多不確定性,所以能爭就要爭,不爭不可能屬於我。”
“我喜歡過一個姐姐。”話及此處,他故作迷惑,“豆兒,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
青豆上一秒還在哭,下一秒氣得攥他手指:“當然!”
“她有一雙酒窩。”他看向青豆頰側那對兒靈動的家夥,眼神變了味。
青豆擠擠酒窩,沖他展示:“嗯,後來呢?”
“後來......她結婚了......”他苦笑,卻沒再流眼淚,“你看,我命裏注定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