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990·冬 ◇

◎新婚大吉1◎

溫飽年代不盛青春這一說, 多數人心未及一動,已快進至搭夥過日子的階段,等反應過來,才遲鈍地對著眼前那豬頭啐一句:老娘的青春白瞎了。

程青豆知道青春這個詞, 正值自己的大好青春。

她捧著話本問二哥:“為什麽要說青春白瞎了?”

二哥答:“沒遇見過愛情, 沒轟轟烈烈過。”

愛情?轟轟烈烈?光這六個字就夠青豆目眩神迷的。

青豆夢囈般脫口問道:“什麽是愛情?”

程青松和馮蓉蓉處於熱戀期, 於是沖妹子答了句酸詞:“愛情就是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噫?青豆不知道什麽是對的時間, 什麽又是對的人, 只是此時此刻,肯定是錯的時間。

母親吳會萍耳朵一豎, 眉眼一橫,一巴掌拍上了青豆這作閨女的屁股, “愛情?你幾歲?你再給我看那些書試試!就說不能聽收音機!好好的丫頭被這些靡靡之音害的!中邪了!才幾歲?還愛情?”

青豆腳下抹油,一溜煙跑了。也許不明白自己的愛情在哪個階段發生, 但和母親相處過一段時間後, 青豆和吳會萍的親情已經進展到一言不合打屁股的程度了。

在□□十年代時代, 學生談愛情與偷盜同罪, 是羞於提及的事。

她不敢在學校裏發癲的, 又架不住噴薄的好奇,遂偷摸著問。

在她斷續搜集的情報裏, 愛情和婚姻是劃等號的。

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已婚鄰居(林芬芳)對青豆說:“愛情就是找個沒有甲肝乙肝、身體健康的對象, 然後生一個沒有甲肝乙肝的大胖孩兒,一家人平平安安奔小康。”再問兩句, 愛情就變成了換套大點的房子, 和老人分開住, 孩子能有自己的房間。

另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已婚鄰居(孟庭)對青豆說:“愛情就是生老病死風雨同舟。最重要的是, 不管你身上發生過什麽事,這個人都會接受。‘愛情’不是這輩子,不是下輩子,還要加上上輩子。”再問兩句,愛情變成了眼睛裏倔強的兩顆晶瑩淚珠。

青豆不敢問了,再問下去,她對愛情這兩個字都不好奇了。

她拉過智多星虎子,問他愛情是什麽?

這廝後退半步,用看鬼的眼神打量她:“你真中邪了?你媽讓我最近別跟你玩,說你魔怔了。天天說些混賬話。”

程青豆腳跟一蹬,剛要佯怒,他又嘻嘻哈哈地卸下演技,“開玩笑呢,生氣了?哎,別走啊,你不是問我問題嗎?什麽問題來著?”虎子虛捋胡子,故作高深,“哦,愛情是什麽......嘖,怎麽這麽惡心。”

青豆盯著他那塊寸草不生的下巴,認真等答案。

虎子嘴巴一張一合,嘰裏咕嚕,倒了堆沒營養的廢話,從寶黛說到令狐沖和小師妹,青豆忘了自己問的什麽,只管撐著下巴,聽他胡說八道。

青豆仍不知愛情是什麽。這個詞像風一樣,有形又無形,是個如何都猜不出的謎語。

在她的青春裏,這個詞是過境疾風,刮完就跑,留下堆歷史遺留問題,在程青豆名字前作了定語——“一個小小年紀就會問愛情的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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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新年,程青豆見證了她人生的第一場愛情。

她站在幹草一端,看紅線纏繞的火線往另一端綿延,並未意識到,也是由這個冬天開始,中國進入世紀末狂歡。

十七周歲的青豆啥都明白一點,又啥都不是很明白。她總愛捧著本書,每日最大的計算是能在被窩看多久書?手電筒的電池能撐幾晚?

那書錯字滿天,書頁剌手,油墨熏人,就跟這鬼日子似的,可架不住故事和故事裏的人香噴噴的。

此時此刻,她站在三流故事的大團圓結局處,熱淚盈眶,認定這就是愛情。

鞭炮霹靂,硫味彌漫。

孩童尖叫,鄉親說笑。

新婚夫妻相視一笑,攜手自新房大門邁出。

新娘耳側別朵塑料大紅花,滿天星探枝顫動,映得錦服新人愈發唇紅齒白,明艷動人。

新郎梳著時下最時髦的三七分大背頭,灰條紋西裝簇新挺括,瞧得出尺寸不合,好在他氣質倜儻風流,瑕不掩瑜。

程青豆身穿藕色新褂,站在親鄰最首,捂住耳朵熱淚盈眶,陷入自己的精神狂歡。她完全忘了自己前兩天抱著這套西服找裁縫店的狼狽模樣。

走過艱辛童年的種種陣痛,親歷程青豆這一刻的幸福比玻璃罐的冰糖還要甜。眼淚是甜的,是燙的,是活蹦亂跳的。

風俗上,村裏默認造新房與紅白事為臉面大事,誰家逢這事兒都一反節衣縮食的習慣,極盡鋪張,寧舉債也不能虧排場。

程家這樁婚事炫耀鄉裏,大擺排場,四只冷盆、八樣大菜、點心水果配上大碗甜湯,一樣不少,樣樣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