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言玚呆站在原地, 指尖顫抖地捏著那幾張紙。

在瞬間的空白後,他的大腦又開始了停不下來的思考,無數記憶傾瀉般地湧向他。

碎片化的, 段落式的, 幻燈片般卡頓的, 人臉已經模糊不清了的……

這就說得通了。

言玚心裏不斷重復著這句話。

這就說得通,為什麽言子悠要買提前下一塊漂亮的合葬墓, 為什麽她那半年裏總會說一些像是要告別的話,為什麽她明明說舍不得言玚,離家出走時卻是在深夜偷偷離開,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

原來那病態的慘白皮膚不是夢境的細節填充, 深夜的咳嗽聲不是因為一場又一場的重感冒, 言子悠抱不動他,不是因為他成長的速度太快了。

媽媽只是生病了, 很嚴重的病。

“我們暢暢還要好好長大。”

“還要自由的生活,在未來與無數愛你的人遇見。”

“媽媽不用你陪, 你也不要想媽媽……”

恍惚間,言玚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十二歲的小小軀殼裏,言子悠用又大又暖和的披肩將兩人裹住, 言玚在媽媽的懷抱裏, 站在那片已經消失了的花園中央,哼著不成調子的歌謠,看著遠處閃著光點的海。

熾熱的晚霞燒紅了整片天空。

“我會變成晚霞。”言子悠親了親言玚的發頂輕快地笑著, 她語氣實在太溫柔也太平常了, 以至於言玚只覺得風有些涼, 沒聽出其他任何深意:

“這樣每次你見到我, 都說明第二天會有好天氣。”

“暢暢, 你喜歡陽光從天井灑下來。”

“對不對?”

……

被言玚塵封著、不願意回想分毫的過去一幀幀跳了出來,不留情面地與那些虛無混亂的夢魘融合、絞纏在一起,最後又重新依照時間順序排列清晰。

言玚不自覺流下了眼淚。

沒有抽噎,沒有藝術作品裏的嚎啕,只是沉默站在那裏,安靜地流著淚。

糾纏在一起的無數心結裏,某處打著死扣的地方似乎松動了。

雖然它依然在那裏,但「一次失敗了的告別」,總比「一場醞釀過的拋棄」更容易讓人接受些。

“哥哥,那個人走了麽?他是誰啊,哥——”褚如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但卻又戛然而止。

顯然,他敏感地發現了言玚情緒上的失控。

褚如栩快步走到了言玚的面前,有些激動地捏住了言玚的肩膀,擔憂又焦急地一遍遍喊著他的名字,不斷地詢問「發生什麽了」。

可言玚卻好像沒聽見似的。

他其實聽見了,只不過思緒上的紛雜讓他有些麻木。

過了好半天,言玚才像終於奪回了身體控制權似的,扯了扯唇角,並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褚如栩。

“她只是生病了……”言玚的聲音有些顫抖,字與字之間的連接微弱到仿佛隨時會斷裂,話裏聽不出情緒,像是感慨,又像是悵然,他自言自語似的,也不管褚如栩能不能聽懂,只是如同什麽受了驚的小動物,試圖從信賴的人類身上汲取些重新面對世界的勇氣,“我太傻了。”

“十幾年時間,我以為是她不想要我了,連正大光明懷念她都不敢、不甘心。”言玚緊緊攀住了褚如栩的背,自嘲般地反問著自己,“我怎麽能看不出來呢?”

褚如栩身上的體溫仿佛成了強有力的心理支點,言玚依戀地蹭了蹭他的頸側,喃喃道:“那幾個月裏,她有好多次想和我一起隨便做些什麽,我以為這只是春季正常的躁動,她只是想要轉移注意力來逃避腦袋裏那些聲音。”

“我以為我們還會有很多機會。”

褚如栩似乎聽懂了,又似乎依然困惑,但這是言玚不願意主動分享細節的人生課題,他不該多問,也不該過度幹涉。

作為親密伴侶,他能做的只有給予對方無限的擁抱,安靜地傾聽著這些碎片化的情緒宣泄,不斷地向言玚重復著「這只是遺憾,不是錯誤」、「我在這,我在聽」、「我在愛你」。

言玚邏輯混亂地自我譴責了不知道多久,才在褚如栩的懷裏慢慢平靜了下來,但他們誰都沒有移動,只是站在那裏,敞著門,任由裹挾著明月的風帶著海水的潮氣吹進來。

“原來那些不只是夢……”

言玚突然又出了聲。

話音剛落,還不等褚如栩反應,他便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猝不及防地收回了抱著褚如栩的力道,指尖落在對方的胸口,不輕不重地推了推,然後便快步走進了廚房,在工具櫃裏拿上把鏟子,就徑直往後院跑去。

褚如栩一怔,連忙追了出去,著急地一把攥住了言玚的手腕,努力將緊張的語氣放得平和,生怕嚇到對方似的:“哥哥,你要挖什麽?我幫你。”

言玚卻有些固執地抿著嘴唇,搖著頭,神色茫然地說道:“我記不清了,應該就在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