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梁鸝擡眸, 靜靜地看著他:“很驚訝?”

殷予懷遲疑了一瞬,隨後轉過身,輕輕搖了搖頭:“沒有。”雖然如此說, 但他的眼眸,還是怔了一瞬。

水中被染開的墨色, 隨著波浪的襲來,逐漸變淡。從始至終, 梁鸝都只是靜靜的看著殷予懷。

清晨, 渡口的人並不少, 周圍已經開始傳來喧鬧聲。

殷予懷望了一眼天色, 輕聲說道:“今日會下雨,早些回去吧。”說話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擡起眸,看一看梁鸝。

梁鸝順著殷予懷的話, 看了看天色,聲音很平靜:“天下不下雨, 我回不回去,與你何幹?”

殷予懷沒有再說什麽,他擡頭,望向面前的梁鸝。

今日她穿了一身姜紅色的襦裙,頭上簡單地簪了一支玉簪,此時擡起清冷的眸,淡淡地望著他。

在這一刻, 殷予懷腦中,閃過很多很熱鬧的畫面。那些歡喜和悲痛, 開始離他, 格外地遙遠。像是一層茫茫的霧, 將他緊緊地困在了回憶深處,他突然不知道,此時此刻,他什麽模樣,才算正常。

頹玉那日說的一切,開始湧現在他的腦海中,殷予懷原本信了。但此刻,看著面前冷靜異常的梁鸝,殷予懷突然不能確定了。

在他曾經的認知之中,梁鸝愛了頹玉太久太久。他曾無數次地發現端倪,但他也曾無數次地,相信梁鸝眼中的歡喜。

甚至,在看見梁鸝平淡的眸的一瞬間,殷予懷想,這會不會,又是一個局?

可是,他到底,還能給她什麽呢?

此時,他與她之間,只有兩步之隔。殷予懷望著梁鸝,輕聲道:“那幅畫,在下畫了很久。”他沒有問責的意思,只是突然,就想說這句話了。

在他為自己不算漫長的生命設置的終點中,他開始容許自己,有一刻的松懈和貪婪。他沉默地看向她,卻只看見了一片平靜。

就像是,無論接下來,在她面前,會上演什麽,她都毫不在意。

果然,聽見殷予懷那句話,她也只是平淡地擡起眸:“所以呢?”

殷予懷沒有說話了,他怔怔地看了她幾秒,隨後突然溫柔地笑了笑,他低下頭,輕聲道:“沒有所以,是在下的問題。若早知道你不喜歡,在下便不帶來了,是在下唐突了。”

梁鸝靜靜地看著他。

他們之間,陌生得,恍若昨日相識的路人。

那些曾經有關的親密、情愫、糾葛,在這個刹那,都消失得幹凈。

殷予懷轉身,吞咽下喉腔中的血,一種生澀的滋味,在他的心中蔓延開。即便是要選擇放棄的這一刻,面對這樣的鸝鸝,他果然,還是會傷心的。

殷予懷其實,也沒有太相信頹玉,起碼這一刻,殷予懷突然覺得,或許頹玉只是太不喜歡他了,才編織出了那麽一大番謊話,過來欺哄他。

只是那欺哄的話,實在太好聽。即便死在這一刻,他也是願意的。

殷予懷看向渡口停靠下來的船只,衣袖中的手,輕輕地頓了一下。一種夾雜著三分悲哀七分釋然的情緒,湧上他心頭。

他沒有再轉過身,看她一眼。

如若因為這一眼,舍不得了,便是天大的罪過了。這般想著,殷予懷沉默地閉起了眸。湖中已經完全看不到那幅畫的身影了,便是連那被水浸透染出的墨痕,也消失個幹凈。

殷予懷覺得,他的消失,也會是如此。最初激起些波瀾,但當一陣又一陣的漣漪輕飄落下,最終一切都會歸於平靜。

秋日的光,照在人身上,只有淡淡的一層暖色。

在殷予懷看不見的地方,梁鸝一直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眸光,帶著一種塵埃落地的寧靜。

天邊的風,有些涼,會吹起人的衣衫和頭發。

殷予懷已經很清瘦了,只是,在這秋光之中,依舊長身玉立。即便在殷予懷最狼狽的時刻,他骨子裏都還是存在那一份天生的矜貴。

梁鸝靜靜地看著殷予懷。

這一生,她否認過無數事情,但有一件事情,她從未否認過。

她愛他。

八歲那年從時光中呼嘯而過的紅衣少年,心動從開始的那一刹那,就再未停下步伐。是她賦予他肆意傷害和擁有的權利,與之相對的,他得不惜一切地滿足她的占有與控制欲。

這一切恍若交易,只是無論對於她還是他,都沒有公平而言。

梁鸝不曾惋惜曾經發生的一切,所有事情在發生的那一刹那,就成為了不可改變的過去。而從始至終,她想的,都不是改變過去。

她想要的,是未來。

而現在,殷予懷正在準備給予她一個,她不能接受的未來。

梁鸝眼眸很淡,緩緩地望向了人群逐漸喧鬧的渡口。

而在她轉頭的這一刹那,殷予懷突然上前,將他們之間的距離,從兩步縮小到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