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結束了, 容昭昭,都結束了。”

薄光拉出一層光紗,輕輕罩在男人深邃的眉眼裏。往常那雙寒潭似的眸子, 此時像是落了火星子一般, 翻滾著火焰。

叫容舒一時想起了除夕那夜, 綻放在雪夜裏的焰火。

雖然從不曾開口問,但容舒知曉顧長晉今晨離開東宮是為了蕭馥。

他離去時,她曾撩開簾子定定看了他半晌, 看出她眸子裏的擔憂,他還溫聲安撫她:“我會平安歸來。”

這句話,顧長晉常對橫平幾人說。

從他們立誓效忠他的那一日起,他就知曉, 他的命不僅僅是他一人的。

唯有他活, 橫平他們才能活。是以前程未蔔、吉兇難辨之時,他總會說上這麽一句話,叫他們安心。

可同樣一句話,與她說, 又是不一樣的。

不僅僅是想叫她安心, 更想叫她等他。這句話,安的也是他的心。

她與他之間, 實則許多話不必開口。

容舒沒問他要去做什麽,他也沒說他為何要離去。概因她知曉他要去做什麽,他也知曉她知曉他要去何處。

“我知道。”她知道他會平安歸來, 就像從前的許多次一樣, 受再重的傷他都會回來。

顧長晉唇角微提, 又道:“若是順利, 我明日一早便能回來。”

容舒輕輕“嗯”了聲。

鳴鹿院與大慈恩寺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 顧長晉本該繼續留在大慈恩寺處理後續的事的,可他實在是想見她。

想同她說許多話,說他這些年如何一日日走到今日的。

如何不敢看回頭路,不敢想起那些死去的人,也不敢放縱自己松懈哪怕是一個呼吸的片刻。

他怕自己看了想了放縱了,便會走不下去。

直到她來到松思院。

那繡著石榴花開的幔帳只要落下,他便能做回他自己,做回浮玉山的歲官兒。

畫簾輕輕一晃,容舒從內殿走出,在他身邊坐下。

住進東宮的這些日子,他每夜都會給她守夜,但她從不曾踏出過內殿,始終安靜地站在這卷棉布簾子內。

今夜,是她頭一回跨出這棉布簾子。

容舒放下手裏的小宮燈,下巴抵著膝蓋,問他:“你是不是有許多話想說?”

關於浮玉山,關於他的至親。

顧長晉道:“從大慈恩寺策馬回來時,的確是有許多話想與你說。可真回到了這裏,忽又覺得那些話都不必說了。”

容舒輕輕頷首。

他若想說,她便聽。若不想說,那也沒什麽。

外殿燒了地龍,但沒擺炭盆,與內殿相比,要冷上許多。容舒下榻時就只披了件外袍,這會坐在涼颼颼的金磚地,忍不住縮了縮腳。

她這小動作才剛做完,一件帶著雪松氣息的大氅忽然從天而降,牢牢罩在她身上。他這衣裳委實是大,容舒被攏在裏頭,瞧著就像是一株紮在地裏沒了柄的蘑菇。

顧長晉望了望她,旋即半落下眸光,壓了壓眸底的笑意,方擡眸,問道:“可還覺得冷?”

容舒搖頭,他又問:“方才嚇著你了?”

“沒。”容舒道:“我知道是你。”

她頓了頓,“蕭馥是不是死了?”

“嗯,她為你準備的那顆‘三更天’,我還給她了。”顧長晉道:“陪她一同吃下‘三更天’的,還有譚治。”

容舒猜到蕭馥會死,卻沒想到譚治竟也被顧長晉從揚州送到大慈恩寺,與蕭馥共赴黃泉。

“譚治他……也死了?”

“死了。”顧長晉淡漠道:“他們吃下‘三更天’後,我站在門外,直到他們咽下最後一口氣方離開。”

蕭馥與譚治便是不吃“三更天”,也活不了多久了。若是顧長晉想,在梵青大師說出蕭馥的藏身之地時,他便可以殺了她的。

只他想看蕭馥前世是如何逼死容舒的,也想叫她嘗一嘗一個人的信念被摧毀的滋味兒。

讓她知曉他的身份,知曉她殫精竭慮謀劃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笑話,看著她陷入絕望,又因著死後都要與譚治糾纏而發瘋。

痛快麽?

痛快的。

譚治咽氣前的最後一個時辰陷入了許多幻覺裏,有一幕便是他在大慈恩山撞見蕭馥作畫。

蕭馥畫技卓絕,十三歲那年便以“春山先生”之名名揚大胤畫壇。譚治在大慈恩山裏無意中的一瞥,便認出了眼前作畫的少女便是他尊崇不已的“春山先生”。

也是這一場意外,叫他的人生徹底顛覆。

人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眼中出現的皆是心中念念不忘之人。

譚治會想起他與蕭馥的初遇,顧長晉一點兒也不意外,叫他意外的是,最後一個出現在譚治嘴裏的名字不是“郡主”,不是“春山先生”,也不是“聞溪”。

而是“父親”與“珍娘”。

他說“對不住”,說是他辜負了他們。

“譚治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你外祖與阿娘說的‘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