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見鎮紙,睢晝神色中的鋒銳柔化,眼中的防備也消失。

他站在塔頂,將鎮紙收進掌中,眺望一眼遠處靜謐的皇城中央,算是接受了那位公主送來的賠禮。

曉星明滅,霜滑朱橋。

影衛趕回金露殿,在燭火掩映處單膝跪下,低聲回稟。

鶴知知凝神聽完,從懷中拿出小冊子,提筆記下。

“子夜,國師孤身會友。”

後續詳情卻沒寫在紙上,只默默回想兩遍,記在腦海之中。

“辛苦了。”鶴知知低頭把筆墨吹幹,身旁的影衛卻沒有退下,似乎在沉吟著,有些話不知如何開口。

鶴知知非常習慣地看了他一眼。

影衛裹著夜行衣單膝跪地,面巾已取了下來,露出半條鋒利流暢的下頜線。

鶴知知掏出一個紅彤彤的蘋果放在桌角,曼聲道:“‘辛苦了’,這句話不必回。”

話音剛落,身邊的人影唰地消失。

一同消失的還有桌上的蘋果。

鶴知知站起身朝床邊走去,肩背舒展腰肢後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熬太晚了,明天能睡懶覺嗎。

答案是不能。

第二天依舊是天不亮,鶴知知便被侍女從錦被中挖了出來,伺候洗漱,梳妝打扮,半攙半擡到了前廳去。

前廳又坐了一片烏泱泱的人,每個人的表情看上去都有一肚子話要說。

鶴知知滿頭黑氣地盯視她們半晌。

半晌後拍案而起:“我不幹了。”

“什麽?”福安顫巍巍跟上來,小心豎起耳朵。

鶴知知提步往外走:“這公主我不當了。誰愛早起,誰去當吧。”

如此驚人宣言,在座的人都聽見了,慌張失措地彼此互相探看,有的神色不明,像是暗藏心思。

福安掏出手絹擦了擦額上的汗,追著鶴知知進了寢殿。

鶴知知頹唐地一頭栽倒在被團上,聲音悶悶地傳出來:“福安,不要勸我,不然罰你去當敬事房的小太監。”

“哎喲,殿下,老奴這一把年紀,哪還擠得進敬事房。”福安身形雖然胖墩墩,行動起來卻很輕手輕腳,將檻窗一扇扇關上,門簾也放下來,替鶴知知拉起被角蓋好,“殿下勞累了,歇息吧,老奴請各宮娘娘們回去便是。”

鶴知知睜開雙目,感動地瞅了瞅他。

福安笑容慈和,連臉上的皺紋都顯得那麽包容。

鶴知知喉嚨裏嚶嚶兩聲,偏頭在福安溫熱的手背上蹭了蹭,長舒一口氣閉上眼。

福安退出寢殿,帶上了門。

囑咐完婢女們切勿打擾,福安站在門口甩了甩拂塵。

得去找宋太醫才行。

至少得給殿下開個頭疼腦熱的診單啊……

可惜宋太醫的診單還沒開出來,已經有人到皇後那裏,將金露殿的事告了一狀。

“公主貪玩懶政,後宮事務本是本職,卻不僅推脫搪塞,還當場威脅眾嬪妃,叫數位嬪妃現今還驚怕不已……”

皇後用杯蓋刮了刮茶面,懶懶挽起一絲笑意,神情不僅不惱怒,甚至還有絲欣慰。

“公主能堅持了這些日子,已經是出乎本宮意料了。”

“偶爾休息一天,很打緊嗎?本宮倒覺得,她這幾日處理的事情都十分漂亮,哪怕空余一兩日不理事,後宮也出不了亂子。”

皇後放下茶杯,笑吟吟地垂目看向下首的大臣。

大臣姓張,在朝中任金紫光祿大夫,有一個妹妹正在後宮中,是先帝還在時封的貴妃。

皇後看著他道:“至於後妃們,都是見過大風浪的,怎麽會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公主嚇到?”

說著,似乎又想起什麽往事,皇後了然道:“不過也是,本宮這群姐妹膽子是不大的。當初先帝要下令眾妃嬪陪葬時,好幾個嚇得失禁,還有連夜在宮中挖地道的……”

皇後搖了搖手絹,抵在唇前,似是被逗得想笑,不能自已:“也怪不得她們。”

幾句話之間,堂下站著的那張大夫已是面無血色。

只得匆匆站起身,向皇後行禮告辭。

直到離開宮城,張大夫好似金紙的面色才恢復了些。

當年先帝駕崩前,宮中沒有一位皇子,先帝的確有意要依照律法讓後宮所有妃嬪陪葬皇陵,以至於後宮之中一片人心惶惶,哭號不止,仿若人間煉獄。

那時後妃們哭的哭、逃的逃,太後體弱鎮不住她們,竟叫這些人做出許多蠢事。

張大夫的胞妹便是挖地道的其中一個。

當時張家雖然對此心知肚明,但因為皇室血脈式微,張家暗中別有盤算,不忍自家女兒喪命宮中,並未阻止張貴妃,反而還悄悄助力,本想著逃出來後隱姓埋名,還能再嫁個好人家,再享半輩子福。

除張家外,當年作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卻不想,有一日皇後去侍疾回來,先帝竟不知為何突然改變了心意,不再要求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