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正廳裏暖熱幹燥,空氣裏有酒與鮮花的清香。何淩山著了魔一樣僵立在原地,看到有西崽迎上去,那個人隨手解下大氅,將它拋到西崽懷裏,露出裏面一身筆挺的黑西服。另一名西崽忽然從旁邊抱過一件雪白的皮大衣,何淩山目光稍轉,陡然定住了,像是有一把雪粗魯地從他的後領塞了進去,寒意瞬間刺入骨頭裏。

溫鳴玉臂彎裏還挽著一個女人,她著一襲漆黑的旗袍,紐扣是水光盈盈的鉆,下擺綻了幾朵銀牡丹,隨著主人裊娜的步伐輕輕搖曳。這名女郎的確是極其美麗的,細細的眉,眼睛像是剛剛點上去,尚未幹透的墨,含著一汪清冷潤澤的水汽。

她似乎並不在意眼前的熱鬧,只靜靜站在溫鳴玉身側,矜傲又冷艷,這是何淩山所見第一個與溫鳴玉並肩,而沒有隱沒在他輝光之下的女人,他完全慌亂了,連胡立昆的問題都充耳不聞,何宗奎剛想提高音量叫他一句,卻見他的義子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驀地轉身飛奔,眨眼間就消失在了人群裏。

何宗奎來不及叫住他,只得匆匆向胡立昆賠了個不是,指示保鏢去找失蹤的五少爺。胡立昆等他忙完了,才道:“這是怎麽了?是突然記起有什麽要緊事要去做嗎?”

對方適時給出一個台階,何宗奎連忙順著踩下來,佯作惱怒地抱怨:“小孩子沒有見過世面,冒冒失失的,讓幾位見笑了。”

阮鶴江提了提嘴角,雖是在笑,眼睛裏卻懷著隱秘的探究意味。他向何宗奎的方向傾過身子,饒有興趣地問:“何老弟,你這一位公子——”他的話才說到一半,又被身旁霍然立起的胡立昆打斷了。胡立昆越席而出,大笑道:“世侄,我近幾天早也盼,晚也盼,總算是把你等到了!”

他熱情地走上前,迎接前方走來的一行人。來人微微一笑,簡短地與胡立昆握過手,道了賀,才看向胡立昆身後的一幹人。何宗奎剛與此人打了照面,竟驚得一時失語。他沒料到胡立昆的面子會這樣大,隔著一片海,還能請動燕南的頭號當家。旋即他又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了,胡立昆交遊廣闊,今日來赴宴的大人物,多數來自五湖四海,這一位會出現在這裏,也不足為怪。不過這於他不可謂不是一個驚喜,等到胡立昆替來人介紹時,何宗奎連忙笑道:“許多年前,我和三爺曾有過一面之緣。可惜那日我去得倉促,有許多話都沒能詳談。既然今日有機會再見面,不知三爺近日是否空閑。可願與我敘一敘舊?”

溫鳴玉不回答他的話,卻反問道:“一面之緣?什麽時候?”

他神情平和,眼帶春風,將這個刁難一般的問題說得像是句有禮的問候。早年的舊事,何宗奎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他被問住了,一時接不上話,胡立昆見到這等尷尬場面,連忙挺身解圍:“世侄,別的我不敢說,但這一位何先生,可是十分重情重義的人。他見過你一面,就記掛到如今,可見是很欣賞你的。”

溫鳴玉聽罷,只笑道:“那真是承蒙何老板擡舉了。”

對話至此,便沒了下文,何宗奎心知再說下去也是自討無趣,也就笑笑不再提起。眼下並不是一個合適交涉的場合,他不急在這一時,徑自在下首落座。待到溫鳴玉也入座後,阮鶴江終於舉起酒杯,對溫鳴玉笑道:“世侄當真是個大忙人,前些日子我邀你來滬清,都沒請動你的大駕。今天還是借了胡老板的面子,我們才有機會坐在一起談天,怎麽,數年不見,你終於要成家了?”

這裏在場的任何一位走出去,都是聲震一方的顯貴要人。溫鳴玉的父輩與他們都有過故交,因而溫鳴玉的地位雖與諸位相當,按年紀算卻小了一輩。那隨溫鳴玉一同到來的女郎面對這樣多的大人物,倒是絲毫不露怯,她與胡立昆握了握手,又向在座眾人一一問候過,繼而泰然自若地坐在溫鳴玉身旁。

溫鳴玉靠在椅背上,亦微笑回應:“我只不過邀請了一位女伴來赴宴,何以就要牽涉到婚嫁呢。”

胡立昆短暫地審視了那美艷的女子一番,扭頭對左右道:“這位不是馮小姐嗎?我在我家老四購得的電影雜志上,常常見到馮小姐的面孔,今日有幸見到真人,果然比照片要出色許多。馮小姐與世侄湊在一起,可真是一雙璧人啦。”

他們的調笑聲遠遠地傳到何淩山耳中,仿佛是無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臟,一寸一寸地向下拉扯。何淩山並沒有跑遠,他藏在相距那一處不遠的露台上,紗簾讓溫鳴玉變成了一道朦朧模糊的影子。何淩山本以為自己見到對方一面,就會像是久旱的人得到一杯水,能暫緩他噴薄待發的相思。但當真相見了,他才發現那杯水裏摻滿糖汁,他飲下了一杯,得到滿腹的甜意,可喉嚨卻比先前更加幹涸,單純的觀望已經無法再滿足他。何淩山想要觸碰對方,擁抱對方,做一些對方不允許的過分舉動,他幾乎要克制不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