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二)(第2/3頁)

什麽都看不見的謝琢微微仰起臉,他看不見,但是能聽到那種紙張碎裂的窸窣微響,很容易就能明白發生了什麽。

男人沉默地“望”著禦階的方向,神情平常,平靜地接受了這場無聲的羞辱。

“謝卿心懷天下,實是我大夏之福。”

皇帝腳下踩著謝琢的心血,漫不經心地說著褒獎的話,王瑗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什麽奇怪的東西。

謝首輔依舊半合著眼睛,視線的落點處恰巧是一片碎裂的紙頁,上面的字跡暈染臟汙,字跡卻依舊明銳清晰。

“然而蒼天不佑,謝卿如今目盲不能視,修史撰書是國本,貿然托付謝卿多有不妥,看在謝卿千裏輾轉回京揭發趙無缺的份兒上,便安居謝家吧,沒有大事,就不要出門了。”

他轉過臉,看向謝首輔:“卿相也要好好教教自家子侄,謝卿目不能視,如同髫齔幼兒,不識文字,就從……蒙學幼經教起吧。”

皇帝臉上面具般死板僵硬的假笑到這裏終於露出了一個口子,顯出底下惡毒的洋洋得意。

謝琢的丹青令之職是他剛才親口禦封的,君無戲言,不能再開口撤換,那就從根本上消除謝琢作為丹青令的權威性——一個皇帝認定了不學無術的瞎子,連字都認不得,他刊行的史書怎麽能算是正史?不過是胡亂臆想的傳奇故事罷了。

就算為此要擔負上一點任人不明的名聲,相較於將昔日名滿京華的世家郎君謝琢踩在腳下肆意蹂躪的滋味,皇帝覺得這點缺憾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謝首輔的手指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

他身後修身養性多年的謝家子弟勃然色變。

這何止是對謝琢一人的侮辱?這明明是對謝家、乃至對所有門閥世家的侮辱!

“陛下聖明!”

在他們試圖辯駁點什麽的時候,更為響亮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話語。

出聲的人官職各異,文武皆有,有世家子,亦有寒門子。

這些往日裏因為派系、門閥之見鬥得你死我活的群體,前所未有地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去反對謝琢以及他的史書,為此,他們願意做個瞎子聾子,把人人都知道的驚才絕艷者看成目不識丁的粗鄙之人。

在浪潮般的聲音中,一個格格不入的聲音突兀響起:“懇請陛下三思。”

“謝飲玉三歲開蒙,少有神童之名,未及弱冠遍識諸子百家學說,通曉古今,兼達數理,縱然目不能視,亦有冠絕當下之高才,使其重返蒙學,是辱沒棟梁、折辱名士之舉,將令天下有才之士背向。”

王瑗之單手壓在桌面上,一字一句不加思索,字字鏗鏘有力。

皇帝的表情再度變得陰晴不定,眼中多了點狐疑。

他記得王瑗之和謝琢可是有舊怨的,怎麽……

見王瑗之出言維護,立即有人反駁:“陛下金口玉言,怎能出爾反爾?”

“宋卿言之有理,”皇帝接話,“若謝琢不領朕愛護之情,執意違逆,那就……仿效伍梁,問問上蒼是否願意來主持公道吧。”

王瑗之的表情凝固了。

伍梁問天,這是記載在《大禮》上的一則典故,忠臣伍梁蒙受冤屈,被奸佞陷害至死,死後的伍梁魂歸九天,以一腔悲怨質問天神,天神感動,下雷霆劈碎束縛伍梁屍身的鐵柵,使伍梁還魂,以證明伍梁乃無罪忠臣。

效仿伍梁問天的前提,就是要人先去死一死。

這等悖逆常理的事情顯而易見就是不懷好意的刁難,一個兩難的選擇題放在了謝琢面前,要麽承認自己才不配位,余生禁足謝府,躺在趙無缺的屍骨上過富貴閑散生活,要麽就死在這裏,把皇帝的話徹徹底底地推翻。

對謝琢而言,這並不是一道選擇題。

他挺直了脊背,聲音清晰:“謝陛下恩典,伍梁不世之忠臣,臣不敢厚顏效法,但請一死,以明臣志,以報君恩。”

皇帝好似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他睜著一雙渾濁不清的眼睛,盯了謝琢許久,終於扯開一個憤怒至極的難看笑容:“好好好,朕準了!來人!將謝琢拖下去,杖斃!”

王瑗之臉色陡變,顧不得許多,迅疾出列:“丹青令檢舉定州軍謀逆一事,有功於社稷,且謝飲玉才名遠播,是士人表率……”

王瑗之字字句句皆在情理之中,皇帝滿腔的怒火被慢慢撫平,他畢竟不是傻子,貿然殺掉謝琢的確不是聰明之舉,尤其是……

他的視線瞥向一旁,謝首輔坐在那裏,仿佛對此無動於衷,但誰知道他是怎麽想的呢?

誰都能看出皇帝的心思已經發生了變化,或許謝琢還是會死,但至少不是今天。

許多想煽風點火的人遺憾地按下了要說的話,再鼓動下去,只怕皇帝的怒火就要沖著他們來了。

他們不說,有個人卻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