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一)

人類大概是唯一一種會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來折磨同胞的人, 且還能花樣翻新地為這些令人聞風喪膽的東西取上閑情雅致的名字,不切實地看一眼,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風花雪月富貴萬千的名字後頭到底有多少血淚。

銅烹道這東西剛造出來的時候,其色澤燦爛宛若黃金, 當時還不是用熱水灌入管道, 而是采取更野蠻的方式,直接在管內堆積柴火灼燒, 人行走其上, 熱燙難當, 足下焦爛,鮮血甫一流出,便蒸發得只剩下塊塊暗紅圖紋,猶如紅花綻放, 又因犯人疼痛難忍,跳躍踩踏之姿宛若狂舞,這刑罰還有“步步生花”“踏金舞”的別名,實在是風雅到了極致。

前朝末帝殘暴, 好觀刑為樂,還特地選取了身姿窈窕的妙齡舞女,令她們在銅烹道上起舞, 做飛天之姿,足下步步生蓮實在美妙,未免舞女們嘶聲慘叫敗壞興致,每個被驅趕上銅烹道的舞女都被灌藥毒啞了嗓子。

死在這條銅烹道下的女孩不知幾何,一度到了令江南舞姬聞銅色變的地步。

不過後來的人主仁厚, 下令廢除了一大批慘無人道的刑罰, 這個“踏金舞”也就此消失在了慎刑司的名錄裏。

不過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總會有那麽幾個人, 會向故紙堆裏去尋覓這些東西,然後將它們重新帶回到光天化日之下。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就是裏頭填充的不再是滾燙的柴火焦炭,而是熱水——這樣聽起來,似乎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敲登聞鼓告禦狀的人必須獨自走過這條銅烹道,旁人是不許攙扶的,因此盡管殿前衛莫名地為他感到焦心擔憂,也只能站在原地瞧著。

已被打了五十杖的人,連站起來都搖搖晃晃,怎麽能再安然走過這條路呢?但殿前衛說的話也是沒錯的,趁著熱水還沒有將冰冷的銅烹道燒的燙起來,盡快走過去是最好的選擇,拖的越久,到後面就越難以行走,因一旁等候的內侍會不斷往裏頭倒入滾熱的水,絕不存在讓水慢慢涼下去的情況。

用於施杖刑的木杖尾端扁平,約成人一指寬,雖然疼痛,卻不至於要了人的性命,但在此刻,疼痛已經是了不得的麻煩了。

被打了五十下的腰背僵硬疼痛到幾乎快沒有知覺了,其實沒有知覺倒是好事情,最煩的就是它們仍舊在喧囂著彰顯自己的存在感,不過很快,謝琢就分不太清到底是什麽地方在痛了。

好像骨頭融化,皮肉被撕扯,有一只手慢條斯理地捏住了每一根經絡,將它粗暴蠻橫地拉扯出來,將柔嫩敏感的經絡狠狠壓在了滾燙燃燒著的炭火上。

只是一瞬間,謝琢額頭上就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銅烹道長一丈,踩在上面的人青衣飄舉,在清晨凝露的微寒中往前緩慢地走著,如果不去看他腳下的刑具,看起來就只是一個名門公子在閑適散心。

當他終於走完了這條地獄之路,一腳踏空落下來時,旁邊的內侍和殿前衛都不由自主地伸手要去扶他,站立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幕的大侍從謝琢踩上銅烹道開始起就在那裏了,從頭到尾都死死盯著謝琢的臉,面上神情變了又變,腳下幾次想動彈,又猶豫著最終還是停下了,站在那裏好似一尊泥塑木雕,一直到謝琢走完了銅烹道,才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

殿內的皇帝始終半眯著眼睛,大侍從偏門鉆進來,站到他身旁,彎腰俯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一直懶洋洋的皇帝霍然坐直了身體,一雙眼睛如鷹隼般死死盯住大侍:“真是他?”

大侍底不可聞地回答:“奴才瞧著像,不過他好似是目盲,加之瘦脫了相,這……奴才又有點不敢認……”

皇帝快速地轉了圈眼珠子:“管他是不是,你下去,不能讓他進來,手腳幹凈點。”

大侍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陛下……這,他這會兒估摸著已經走完銅烹道了……”

皇帝壓在膝蓋上的手一緊,充滿懷疑的視線落在了大侍身上,看了他一會兒,到底還是沒有往那方面想:“那就……且讓他再多活半刻鐘。”

滿朝文武靜默著看殿前衛一左一右架著一個青衣人走進大殿,恨不能伸長脖子去看看這個膽大包天的庶民到底是何方神聖,所有人哦蠹滿腹心事試圖去看他低垂的頭和散落長發間的面容,因此誰都沒有注意到在這個人被拖進來後朝鳴令王瑗之露出了近乎失態的表情。

“殿下何人,有何冤情事向陛下申訴?”

大侍中氣十足地站在丹陛旁問話,經過特殊訓練的聲音能夠被偌大殿堂中的每一個人聽得清清楚楚。

撲通一聲,兩名殿前衛面無表情地將那人扔在了朝臣中間,提著他的肩膀讓他擺出跪姿——這個舉動在其他人看來都很正常,一個卑賤庶民,能登上鳳凰台金殿已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面見貴胄自然是要五體投地行大跪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