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二十一)(第2/3頁)

謝首輔還是半合著眼眸,仿佛是困倦極了,頭顱微微低垂著,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渾身被汗水濕透的男人跪在那裏,用單手拄著地面穩住不停晃悠的身體,還有心情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跪得更加舒服一些,然後擡起了臉。

素色的麻布纏住了眼睛,肌骨消瘦,唇色青白,這就是一個長期被困厄折磨的人,外頭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但是離得近的人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調轉回視線,而後莫名就是一愣,再回頭看了看他。

這回他們看得既漫長又仔細,無所謂的表情逐漸變成了混雜著驚愕茫然和難以置信的呆滯。

“罪臣謝琢,參見陛下。”

朝陽的光從他背後打過來,在地面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滿朝文武登時失語。

謝琢?!怎麽會是他?他怎麽回來了?他回來幹什麽?他……怎麽還活著?!

一瞬間冒出來的問題實在太多,多到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臉上認出來人的茫然還未來得及消退,就成了滑稽又扭曲的定格畫面。

在一片寂靜中,皇帝倒是鎮定如初,順當地接上了他的話:“既是罪臣,如何還敢出現在朕面前?當年你流配漠北,朕記得你的旨意上是有遇赦不赦之語的,擅自逃離流配地,按律當斬。”

皇帝的語氣堪稱平和,但是所有人都從他的話裏聽出了那種冷森的暴怒。

“來人——”

皇帝提高聲音,正要快刀斬亂麻把這個麻煩家夥一勞永逸解決掉,底下的謝琢就用比他更為高亢的聲音壓過了他:“罪臣謝琢,冒死自漠北逃亡歸京,向陛下申告定州大將軍趙無缺私造軍錢,濫用職權,圖謀不軌,請陛下明察!”

皇帝的聲音頓時卡在了喉嚨裏。

那把快刀被更有誘惑力的東西給攔在了半空。

定州大將軍趙無缺。

這實在是一個讓他無法放棄的誘餌。

皇帝陰陰地看了謝琢片刻,忽然笑起來,聲音和煦:“怎麽讓謝郎君就這樣跪著?大侍呢?”

摸透了皇帝心意的大侍快速過去扶起謝琢,幾名小內侍在他膝下墊了軟墊,搬來一張矮幾讓他憑靠,又和來時一般快速地退下去了。

雖然不用跪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面上,但身上和腳上的痛楚並沒有減弱半分,相反地,它們正隨著時間流逝而愈發張牙舞爪地啃咬起他的神經來。

皇帝用鼓勵的眼神望著他:“飲玉方才想說什麽?”

謝琢看見了他眼裏的渴望和貪婪,忍著大腦裏幾乎要崩斷血管的陣陣劇痛,盡量字句清晰道:“罪臣在漠北定州,因擅文書工數,被定州軍選去協理後勤,偶然發現軍中入賬與朝廷撥款數額有出入……”

整個朝堂上一片死寂,就連謝首輔都睜開了眼睛,慢慢望向了數年未見的孫子,在看見他臉上蒙眼的素布後,老人始終平靜的神情微微變化了一下。

這事情聽起來著實是又些匪夷所思的,謝琢回來,竟然只是為了狀告定州大將軍有不臣之舉……不,其實這件事的確很重要,但不知道為什麽,將它和謝琢放在一起,就感覺哪裏都不太對,好像能讓這個人萬裏跋涉掙紮歸來的,不應該是這樣一件、一件……

他們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想來想去,只能歸結為,畢竟是門閥子弟,吃夠了外面的苦頭,想靠這件事翻身回來享受榮華富貴,也是正常的,但是這麽想著,他們又覺得有些異樣的失落。

謝琢的邏輯很清楚,皇帝聽得眼中異彩連連,一種滾燙的怪異的灼熱從他眼裏散發出來,等謝琢強撐著說完最後一句話,鬢角長發都被汗浸濕了,皇帝強忍著嘴角的笑容,仿佛這才想起謝琢剛受過嚴刑,叠聲催促道:“快去太醫院宣旨,著太醫令來給愛卿診治一番,此等大事,何須敲登聞鼓上告?直接宣人通稟就是了,飲玉還是這般剛直不阿,唯有這樣的人才能當得起朕的丹青令啊。”

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昔日流放漠北遇赦不赦的罪臣,就一躍又回到了丹青令的高位上,像是一個笑話。

只不過沒人能為了這個笑話笑出聲來。

王瑗之的表情已經變了。

他不信謝飲玉回來只是為了狀告趙無缺私鑄軍錢,不如說,這件事只是他為了換取丹青令的一個籌碼,一個……重得過分的籌碼。

能用定州大將軍的性命去換取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即刻擬旨,傳定州軍趙無缺進京,就地卸甲,暫封軍印,不得率衛,不得延期,即刻動身。”

謝琢無動於衷地聽完了皇帝的宣令,而後再度拱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卷壓得厚實嚴密的紙卷,捧著這本未曾裝訂的書冊,高舉過頭,再度俯首:“陛下容稟,此臣所述《六年戰役》新修史記,日前已令各書坊刊行天下,現呈告陛下過目。”